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30章 安之

朝露殿外,一片春和景明,霁月光风。满宫嫩阴绿树,桃李初红破。

寒轩回首这一座冷苑,虽是春日里,却不改满目萧条。

思澄言方才所言,尚萦绕寒轩耳畔,久久难散。天阙刚去,自己便心潮大动,寒轩亦心生愧怍,故而未回溢寒宫,而是匆匆向灵堂去,只盼于天阙灵前,可得稍定心神。

灵堂之中,白幔重重,青灯万盏。寒轩默然敬香,轻拂棺盖,一时怅然若失。

追忆往昔,一路走来,与天阙所谓恩爱情浓,不过是二人顺水推舟,互成辅就,得偿外人眼中的美满罢了。那国仇家恨,权谋捭阖,乃至尊卑相距,更是逼得寒轩无可多求。在那边的日子,多年来辗转多少寡义寒凉中,寒轩明白,天阙在时,那许多承欢相好,多因自己于天阙尚有他用,他二人,不过最是寻常夫妻罢了。

而此生所遇之人千千万万,唯安之一人,才让他明白何谓钟爱,何谓情真。

低眉间,看那棺上描金纹饰,心头暗叹:有多少夫妻,只似这漫天漫地的错彩镂金,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

寒轩垂首失神,于灵堂徘徊良久,听得钟鼓声声,终是作罢,向溢寒宫去。

斜阳夕照,溢寒宫中一片绯红之色。重重幔帐,锦绣繁丽,寒轩环视殿中,疏光下,那器奁陈设,皆是旧时情状,心中一时哀起:物是人非,天阙是真的走了。

忽而,寒轩眼中有了异样,当即厉声责问道。“寝殿中,何时放过素瓷?” 

众人只应声而跪。寒轩大步行至西窗下,立于欹案前。

案上一只素瓷洗笔,缸内一汪碧水,翡翠之色。缸沿倚着一朵八宝景天,于夕阳下,紫得清浅。

“并非宫中用具。”枝雨上前细看,又转而诘问跪了一地的宫人,“何人为之?”

见无人答话,便再问:“何时发觉有此物?”

“西寝向来只有大人一人打点,下人们都不敢出入。”一宫人答道。

枝雨一时语塞,转而向寒轩:“娘娘,或宫内暗藏爪牙,或宫禁不足以保得万全,任其一者,都不容小觑。娘娘看是否宣将军入宫?”

寒轩未有答话,窗棂之上的福寿绵长,正斑驳打在寒轩一身水色上。他看向那一潭碧色,喃喃而语:“照绿池而娇多。”

那是《秋千赋》。

寒轩拿起那一支景天。“丹房记景天。”景天,并不单指手中一柄紫蕊,更是那飞扑熠燿。

夕阳在一瞬间让寒轩暖及全身。纵是此时已经千头万绪压身,他亦感到自己如飞仙腾云,难以自已。

不想前路一片血色之时,能有此刻如此的惊喜与慰藉。寒轩不断在心中渴求,这不是自己的牵强附会。

他似乎看到那一方小小的园圃,那一只锦盒,那盘小小的青团。

他似乎看到,那初夏时分。

南窗之下,寒轩孤坐不语,手中把玩那一支景天,神色疏淡,那心头暖意稍退,又起一片阴云:世事无常,时不我待,其二人如此,自己亦是如此,便只可放手一搏。

 

翌日上朝,乃寒轩主政的第十日。时至今日,朝中终是一人不差。寒轩满面欣然,然此时其面中笑意,再也不似从前澄澈。

“终于人齐了。”寒轩浅笑,“十日来辛苦吏判大人和大将军了。”

吏判和绥安二人,只略有不安,缓缓答了一句“不敢”。

“今日人齐,本宫有一道懿旨,在本宫心中压了良久。只是这一道旨意之后,本宫便不再是本宫,懿旨也不再是懿旨。” 

众人大骇,却也不敢多言,只看殿中万籁俱静,肱股战战。

“殿中冠盖如云,有多少是人浮于事?有多少是冬烘学究?有多少是文婪武嬉?又有多少是负乘致寇?”寒轩起身,铮铮立于殿阶之上,“为这一群弄舌鸱鸮、鸣噪狐枭,牺牲几多英臣良将,折损几多民脂民膏!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不意寒轩骂的狗血喷头,只噤若寒蝉。

“先帝遗诏之中,白纸黑字,本宫当承继帝位,鸿钧天下。本宫本想,牝鸡司晨实不符礼法,便有垂帘而治之心。却是这许多庙垣之鼠,逼的本宫忍不住,亦不可忍!故今日当昭告天下,本宫谨遵先帝遗诏,承继大统。大行皇帝七出毕时,便行继位之礼。”

寒轩言毕,殿内仍是鸦雀无声。

绥安见此,一手抽出腰间佩剑,反手一招,将那锋刃死死插入身前地砖之中,只听得一声脆响,砖石砰溅,震得人心头一颤。

绥安面色深凝,正色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迟疑一刻,终是随之山呼万岁。

“尚有两件事,当知会尔等一声。”寒轩侧立于殿阶上,睥睨殿中众臣,“镇国大将军萧遇为国捐躯,一生赫赫英名、立地擎天,当封为镇国公,入享太庙,夫人封韬纯君,随之合葬。”

“圣恩浩荡。”又是绥安一语在先,众人才讷然跟随。

寒轩缓步向内,一身珠玉,只看得脑后数枝银簪。方剩一步便离开此殿之时,寒轩才停下脚步。

良久才听得一句:“还一件,便是朕属意南都任氏,宜封为中宫,以奉宫闱,持躬御内。”

寒轩方去,殿中便物议如沸,寒轩听得身后嘈杂人声,看这条长廊上澹荡春光,心中只觉,一意孤行时,别有一番快意滋味。

 

方回后殿书房落座,隐隐听得甲页相撞之声,便知是绥安,正急急追入这西偏殿中。

溪见入殿,自知无须回禀,寒轩心中亦早有数,便只惴惴看着寒轩。

寒轩不露心事,如常道:“有件要事,你亲去办,那九幽柱下之人……”

溪涧乖觉,寒轩言辞半吐,他便已心领神会,颔首相应,又借机道:“大将军正候于殿外,不知陛下……”

“上茶来。”寒轩轻言一句,溪见晓得殿外已听得动静,方两难间,好在寒轩淡淡道了句:“传。”

轻启殿门,绥安只看寒轩一身素色,坐于书案之后,嘴角微露一抹浅笑,轻刮茶盖,凝神手中茶雾暖烟。

绥安见此,那满腔激言,亦一时凝涩,拱手道:“先帝尸骨未寒,此时册立中宫,既妨先帝圣誉,亦予朝臣话柄,望娘娘……陛下三思。”

寒轩良久未语,绥安便只谦恭垂首,不敢再言。

“人死如灯灭,难顾身后名。所谓声名毁誉,不过是闲人聒噪,本无足轻重,时局朝政,向来只赖实权铁腕,此中道理,兄长岂会看不穿。”寒轩缓缓道来,却似字字如刀,“朝中既已物议如沸,便不怕再添薪火,将军虎符在手,有将军保全,朕最是放心。”

绥安不意寒轩作此语,便难再行辩驳,只婉言道:“若陛下圣心早定,亦宜缓缓图之,如此风口浪尖之上,实是凶险万般。”

“祸福难测,当及时行乐,不可妄图来日。将军且看萧将军之事,心中想来亦有所感。”

“陛下一意孤行,纵可自得圆满,然将失尽朝臣之心,亦将令宫中亲贵心寒。陛下当有轻重。”

听得此语,寒轩侧首,目视溪见,其便领一众宫人,悄然而退。

遥遥望去,绥安眉目如山,冷峻深幽,然有一抹情愁,如山间晓雾,弥散壑谷。

“我明白的,你心中,自是不愿我再委身他人。”

听得寒轩一语,绥安亦略舒缓神色,缓缓道:“你我虽已是殊途而行,回首来路,总有残念难了吧。”

寒轩一丝苦笑,道:“你自可放心。自我初遇其人,我便知,我此生不过是痴心错付,终不可得。”

绥安不解道:“入主中宫,得封册位,世人眼中,便又是佳偶一双。”

“哥哥自是明白,那亦不过是世人眼中一对伉俪鸳侣罢了。”

“若其无意,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强人所难?旁人眼中毁谤议断,绝非你心中所图,故而此举,困其身,而不得其心,于你而言,又有何用?”

“此番并非为旁人,恰恰是为我自己。若不曾孤注一掷,力尽途穷,我又怎会甘心。”寒轩不看绥安,只轻轻捂住手中茶盏,淡淡道,“若有朝一日我一败涂地,归于初路,你又岂会不放手一搏?” 

绥安无言以对,只静立殿中,亦生苦笑:“你我都一样啊,此生所愿,皆是求而不得。”

寒轩心头秋风乍起:求而不得,此四字,放诸局中诸子,皆是亦然。

 

眼见绥安怅然而归,寒轩心中不忍,然既已下定决心,便是离弓之矢,再难回头。

方此时,枝雨自屏风转出,低言道:“陛下,昭景二位娘娘已于溢寒宫中恭候多时了。”

寒轩颔首,便扶枝雨,向溢寒宫去。

殿中两位佳人婉然而立,因在丧中,皆不饰脂粉,梁勋本就面目清素,如芙蕖出水,此时则更见柔弱。而同为素服银饰,景颜却不改夺人之色。

见寒轩入殿,二人屏退随侍,伴寒轩向寝殿而去。

入得殿中,寒轩独坐镜前,轻言道:“若你二人亦是来责我行事鲁莽,劝我三思而行,则大可不必了。”

梁勋上前,牵起寒轩纤手,温然道:“你无需多虑,你钟情于他多年,我都明白。我只怕风波平地起,你经营辛苦,我等却未可分忧。”

寒轩眉目略有舒展,亦轻抚梁勋手背:“我自小到大,无论何事,总可清醒明断,未曾行错一步,而唯有斯人,教我彻彻底底疯了一场。”

“不疯一场,岂不是白活了。”梁勋软言宽慰,却总带一丝隐忧。

寒轩明白梁勋所虑,只道:“我只恐我疯这一场,教我自己万劫不复,亦将折损旁人,牵连于你们。”

看二人愁容,景颜上前,那满面春熙只映于妆镜之中:“若论朝政,景颜倒以为,兵行险招,却有奇效。”

二人微微愕然,皆看向景颜,景颜继续道:“此前种种,自府中贼祸,深山遇刺,到攻城之变,乃至此次先帝骤去,环环相扣,层出不穷,我等只可被动受制,逆来顺受。此人深谋远虑,步步为营,而此次急立中宫,便可出其不意,使其自乱阵脚,若时运相顾,我等便可反客为主,破得此局。”

听得景颜言之凿凿,梁勋却有一丝怯意:“只是你我不知此人到底意在山河御座,还是那把修罗刀。”

“若图皇位,则其必将攻讦发难,以此大做文章,若意在修罗刀,见又有新人突至,其必急火攻心,露出马脚。纵此举不可扭转局面,亦可暂分个敌我。”

梁勋不置可否,楚楚看寒轩,寒轩细思一刻,只无奈道:“但愿如此吧。”

寒轩起身,向屏风后去,侧首对二人道:“我此去怕需一日,尔等只报我偶染微恙,朝堂玉阙,便要你二人辛苦。”

二人应允,便看寒轩清影,隐于那绢屏之后。

 

自来此间,寒轩只回去那边两次,便是为梁勋景颜二人。寒轩暗下决心,此次便是他身退之前,最后一次用这修罗刀。

到那边时,亦是带景颜来时,正是入夜时分。幽光透窗帘而下,只看得暗牖之中,一片烦杂凌乱。景颜一身衣衫,正落于地上,寒轩伸手,尚有余温,便知流光不曾动过。

去那边日久,再回此间,便多有不惯,行事亦有生疏。寒轩定了心神,笨拙地按亮手机,找到安之电话,播通之时,心下一阵急湍,在这陋室之中,生出一身薄汗。

而电话另一边,终是听得他的声音,让寒轩一身香汗,立时收了几分。

“忙么?”

“还行。”

“有空过来一趟么,我这儿出了点急事。”

“什么事啊?”

“那个……我病了……”

“啊?怎么弄的?去医院了吗?”

“我自己不太敢去,也不太敢让同学陪着……你看你明天有没有空……”

安之有一刻沉默,寒轩极力压抑心神,只竭力捕捉那边丝缕声响。

“好吧。我明早过去,你告诉我哪个地铁站。”

“好……谢谢你……”

放下手中电话,寒轩仰面躺在床上,看那天花板上点点霉斑,心中极乱,且那乱,绝无头绪,无可抑止。

他只忆及十六岁初见,那条昏黄走廊上,安之的一个侧影。那一眼,便是追魂蚀骨,再难抹杀。

寒轩未觉,有一颗清泪自眼角滑落,消散于鬓发之中。那个梦中,安之的温柔笃定,其实是如何都不可得的吧。

 

次日清晨,寒轩早早立于街头,终是看那清癯少年,自人潮中出现。

安之似未曾变过,年岁渐长,亦不稍见老成世故之态,一身衣裤,皆是最寻常干净不过。那南国少年,还是十六岁时的模样。安之面容寻常,一身瘦骨,有微微驼背,但他似是自有文人风骨,观之便知不凡。

行至身前,安之习惯性地眉头微蹙,寻常语气道:“你怎么了?”

寒轩低头,不敢看安之双目,只道:“到医院看了再说吧,你陪我上楼拿点东西吧。”

安之颔首,二人便行入那幽深巷弄中。

“你怎么留了长发?”安之淡淡问。

“一会儿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