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27章 惇典

虽在清明,本应赏残花荏苒,享晓睡朦胧,然宫中大丧,上下举哀,早不见日暮笙歌,万株杨柳,唯满目缟素,白缦绵绵。

灵堂设于曜灼宫西偏殿,自角门出便是扶风阁。寒轩昨夜一夜未眠,又忙了整日,身前琐事不断,实是难熬,便上扶风阁稍憩。纵是此时,亦不得片刻安宁,寒轩扶额闭目,倚于榻边,溪见尚躬身立于身前回禀请示。

因在国丧之中,寒轩着一身素色,头上一顶玦珮如尘冠,通体银白,了无艳色,更显其纤质。

寒轩声音极倦,尚不失决断:“太妃人在何处?”

“太妃自知身份不便,白日里随命妇致哀,日落亦回府了。”溪见答道。

“传太妃入宫,道本宫有疾,诸妃事丧,要人料理宫务,命其于川暝殿小住一段时日。”

“娘娘这是……” 

“本宫即位到底不合规矩,天阙这帝位来得亦有瑕疵,本宫怕朝中生事,抖出祈皇当年并非自尽,这万里江山,当不知落入谁手了。”

溪见诺诺称是,寒轩转念再道:“思澄氏可有异动?”

“仍在灵前涕泗交颐,茶饭不思,不知还能撑得几时。”

“传旨,本宫感念思澄氏忠心,令其回宫休养,换了昭贵妃去吧。”寒轩复低声补一句,“着枝雨亲自带人去看着,只教其好生将息,朝露殿上下宫人皆软禁北苑淑毓馆,万务外面的风吹不进这朝露殿,殿内的风声亦不可漏出分毫。”

溪见颔首:“娘娘可还有吩咐?”

“公主人在何处?”

“尚在灵前。”

“知会公主一声,这几日还是暂居鳞游宫。公主兰心蕙质,自知其中轻重。”

溪见答了一句“是”便匆匆下了这扶风阁。寒轩一人,迎着月华,看山下灯火万千,看苍穹无限浩渺,心下清楚,那骇浪,自是躲避不及,已随风声而来。

歇了半晌,自扶风阁而下,寒轩再入灵堂料理,直忙到夜半中宵,思虑再三,还是向麟游宫走了一遭。

因是春日,宫中遍植牡丹。紫萼琼枝,送点点幽香,携午夜微风,穿玉堂而来。

 “就知道你会来。”院中佳人,迎风带露,立于夜下。一身清素,随风轻泛。鬓角一朵白牡丹,皓然佳质,跃于满院芳馨之上。

“此处玉盘承露冷,唯君起就月中看。”院中天若,转身凝睇,看这边寒轩凛凛而来。

“怕君欲做入时者,改簪紫艳与红英。”寒轩立于天若面前,二人相对,如今却是他满面冰霜,天若面若春娇。

“你终是疑心于我的。”天若淡淡道。

“席上之物,皆已验过,本宫无可指摘。如此变生肘腋,必有隐情,或可是有心之人,嫁祸公主,却亦可是公主反其道而行,铤而走险,欲盖弥彰。”寒轩眉锁浓云,恨恨道。

“孤无意分辨自身清白,只一件旧事,今日难得你深夜入这麟游宫,便说与你听。”

“公主请讲。”

“那日白玉跳珠,天阙教你上吟秋馆寻我,想是他晨起时,见你阁中玲珑八宝宫灯所作光影与往日不同,才兀得念起我安好吧。”

听此言,寒轩略有诧异,却仍不动声色,冷冷一句:“正是。”

“父王自知入宫面圣凶多吉少,故军中符契,其只带一只,另一半暂存天阙之手。天阙便将那兵符藏于你阁上玲珑八宝宫灯之中。宫灯雕龙画凤,光影斒斓绮丽,每日只需看阁中明暗罗列,便知虎符是否无虞。当日夜袭柔柯阁,并非匪人携我入阁,是我自己蹑足潜踪,入得你阁中,盗取兵符。翌日他看宫灯斑驳,想是猜到其中究竟。”

寒轩一时齿冷,却亦波澜不惊,只道:“公主当日,亦是有山河之志?”

“不错,孤当日与魏穰闻道音问相继,本欲同寅协恭,我借其十万精锐,其略地侵城,拥孤为帝,孤再拜其为相,封万户之邑,保其永世无虞。”

寒轩立在夜下,只觉春寒彻骨,更是无限心寒:“只是时过不久,魏穰闻道自家大乱,为其部众所杀,一门火尽灰冷,再难助公主践位临朝。好在当日公主尚未起事,免于倒戈之祸,实是公主走运。不过,细想当日情状,公主本可漏夜而去,怎会留待次日,仍踯躅未决?” 

天若一丝浅笑,沉吟片刻:“是因为你啊。”

寒轩仍是凝眉,未有言语。

 “只因当日上那吟秋馆的,是一身藕荷色的你。” 天若浅淡道,“欲握图临宇席卷八方,怎可为一己血脉私情掣肘。欲卒擅天下,必要肃清窒碍,天阙自是留不得。而他明知我狼贪虎视,却不带兵诛锄,只是让你上月如阁,问我衣食安好。是孤背恩忘义在先,他却以德报怨,以柔克刚,我又如何下得了手。”

天若面中凌然:“故当日一声马斯惊得你跌扑在地,便是孤拍马放其自去,毁了与魏穰闻道之约。天公弄巧,魏穰闻道折戟沉沙、鱼溃鸟散,孤竟免于身败名裂之祸。此是老天感念天阙纯善,亦是于孤警醒,不可多行不义,自掘坟冢。”

寒轩只感一阵恓惶,立于中宵,通体生凉:若当日门外尽是□□,天阙教自己独上吟秋馆,天若哪怕一念之差,自己早是身首异处。果真,自己于天阙,还是成大事时,更有用处。

“此事虽是明了,然数年之中,家门起落,疑窦丛生,此中可否还有枝节,寒轩自问难以放心。” 

“孤自知此事百口莫辩,然孤自问心中磊落,无愧于天阙。兵符之事是孤亏欠于他,当年破你三人之局下嫁绥安,算是还了一半,如今便还了另一半吧。”

“烦请公主赐教。”

“天阙遗诏孤大抵能猜到几分,天下我本无意,当年不过是想替母亲出一口气,母亲得以追封皇后,斯人已逝,孤心中早无仇怨。如今他无力护你周全,孤便秉承其遗志,助你上位,他无力再为你遮风挡雨,你便好生护住你自己,了其一生夙愿,亦当是孤,成全于他。”

听得天若此句,寒轩心弦更紧。天阙临终之语,竟被其一一言中。天阙暴毙之谜未解,此处天若更添新蛊。此时夜半清风如只只魔爪,将寒轩躯体寸寸掏空。寒轩一时失神,无力应对。

“至于天阙如何去的,孤自认清白,想来你心中疑窦,流光自会交代。”

天若步去,留寒轩一人孤立于中庭。

遥遥望去,只看得天若头上那一朵素色牡丹,蟾精雪魄,春夜独开。

 

一夜难眠,自五更起,便要起身梳洗,准备初次入曜灼宫临朝理政。

壬辰年的清明恰是三月十四,十五的朝会,教寒轩无暇多做筹谋,只能迎刀山火海而上。

“……祈皇之过有三,其一刚愎自用,收天下之兵,致远无锋刃以卫疆土,近无坚锐以平贼祸;其二燕处深宫,耽儿女私情,在内任私情朝政勾连渐祸,在外纵世家名门跋扈凌厉;其三暴戾恣睢,害忠义之臣,少时幽禁生母,迫其悬梁自尽以慰爱妾,后复残弑叔父,夺其冠上珠玉以遗宠妃。实则罔背伦常,祸国殃民,众臣怨望,百姓弗堪。倘不取而代之,上愧乾坤昌德之茂,下罔尊考见背之仇。朕在位之时,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然实不能柔远能迩、休养苍生。本朝多有忠臣良将,宜悉加恩典,以鸿绵德。思澄平为旧臣姻亲,可加一等公,以慰社稷之功;磊绥安在营多年,熟习军务,可领东南两路虎符;萧遇军功卓越,加一等公,保国守土,辅弼朝纲,亦可暂接领九城提督之事。

“天下至大,社稷至重,孰契承祧, 不可暂旷,念嫡长子欣翮尚蹒跚学步,难承大统。朕膝下寂寥,族中更寡有贤材,念上有□□仁弼皇后掌朱笔十三年,至仁厚德,配天承地;近有皞帝颐钦皇后临曜灼十七载,鸿德浩泽,抚育苍生。本朝幸得后磊氏,世德种祥,崇勋启秀。于朕艰难创业之时,辅佐朕躬,内政聿修,多得历练,宜暂即皇帝位,即遵舆制。待欣翮成年之期,宜顺位麟子,还承大统。”

宣读遗诏的是钺叔,已是正三品典仪。

寒轩从未立于丹墀之上,天阙在时,二人向来是相会于后殿。不想天阙方走,自己便要披襟斩棘,辗转于这三尺御案之上。

百官缟素,寒轩亦然。素色帘幕之后,梁勋、景颜和蓝泽悄声独立。公主身份特殊,只坐于阶下。溪见抱着欣翮,立于偏门前,欣翮安然睡着,丝毫不知此刻殿中暗涌。

宣读完毕,众卿竟是噤声一片。寒轩亦不漏声色,不过觑着殿内一片死气沉沉,余光中,似看得绥安微微抬首,欲辨寒轩神色,然晨光斜照下,众人眉目,皆是一片溟蒙。

良久,寒轩自知势弱,已无先机可掌,便扬声道:“这登基惇典,还是留待欣翮弱冠之礼吧。”

见依旧鸦雀无声,寒轩便继续道:“不改国号,不加帝号,这个‘朕’字本宫亦不敢当,尔等识趣的唤一声皇后,背后叫一声磊氏亦无妨。”

然殿内仍凝然一片,寒轩厉声追了一句:“明白吗?”

此时,绥安萧遇等人才俯身行礼,口中答一句“遵旨”,半数官员,首鼠两端,亦喏喏跟随,然而寒轩意料之外的是,仍有零星官员,尚孤立殿中,屹然不动。

寒轩略平气息,沉声道:“本宫才疏学浅,愿听几位大人指教一二。”

“还是让本宫来指教你这蛇蝎之妇吧。”

语出惊人,震惊四座。只看朝臣之中,一双凤眼直夺人瞩目。

来者乃修嫔,祈皇身边一时宠妃。于寒轩而言,其虽碧鬟红袖、艳惊一时,却也不过撒娇卖痴,空有白华之怨罢了。却不想此时,其一身官服以佯装臣工,只身出现在这曜灼宫之中。

修嫔越众上前,满面轻佻,一双丹目死死盯住寒轩。更见其广袖之中,竟托住一襁褓,其中婴儿看来不过数月大。

修嫔越走越近,一把扯掉头上官帽,只看一水青丝,其中一顶春波含碧冠,仍是当年模样。

“修嫔王氏。”蓝泽于帘后轻叹,帘后数人皆悬心不已,却未有轻动。

而殿上,寒轩只一时靡措。戍卫众人早已护在寒轩身前,然修嫔丝毫不怯,步步紧逼而来。

“倒是故人了。如此处心积虑,想是早已备好高词阔论,欲与本宫指教。”寒轩镇定自若道。

“你倒是振振有词。本宫今日所言哪里是什么高词阔论,不过是你磊寒轩的劣迹恶行罢了。”修嫔高声怒骂。全殿之人只噤若寒蝉,静观其变。

“放肆!”一旁萧遇出声斥责,“一介前朝遗妃,敢于曜灼宫狂吠,还不将此乱臣竖子拿下!”

言罢,一众戍卫皆拔刀相向。

“罢了!”寒轩大喝一声,众人才只持刀而立,远远抵住修嫔。

“你且说来!”寒轩虽心有惶恐,不知修嫔水深几何,却也明白,时局动荡,朝中各怀鬼胎,出此横祸,若于朝堂之上鲁莽打压,必落人口实,后患无穷,更起骇浪。

“你磊寒轩当年参选领宫,自称沂川磊氏,却不知你磊寒轩不过是珵骥王送入宫中的奸细内应,为的就是里应外合,逼宫篡位。你施计斗倒熙氏,不过是忌惮其兄弟才干,急于打压良将英才,才可使宫中内里虚空、危如累卵。”

“你言之凿凿,可有证据?不错,大行皇帝生母正是磊氏,然本宫自母家而来而非王府。天下磊氏宗系众多,广布南北,本宫姓磊,便是细作内鬼?”

“若非旧时相识,那西城大宅,如何一夜之间便成了磊府?你只当人不知么,那本是珵骥王与继室定情之巢。当日贱人蓝氏侍女与你手下内官私通,不过是你掩人耳目,借坡下驴,你自请闭门思过十日,不过是趁机出宫,去岘山大营之中通风报信。”

寒轩心中一紧,面中却仍是带一丝哂笑。

见寒轩不言不语,修嫔便继续怒骂:“攻城当日,你在赏给众人的银篦茶之中兑了酒,致使宫中戍卫全身麻痹,根本无力抵抗汹汹攻势。更有你扶持贱人蓝氏上位,不过是借他之手,残杀先皇。”

修嫔忽而转身,面向殿中众臣,高呼出来:“列位臣工,你们只当先帝是引咎自尽,殊不知,正是这狼猛蜂毒的磊氏鸩杀先皇,才让那竖子奸人入主玉阙,如今,你们还要拜他为帝吗。”

众臣之中,略有交头接耳,不过看寒轩面中锋芒,尚不敢妄动。

而寒轩心中早已翻江倒海,许多秘闻往事,到底是如何为其知晓,寒轩实是不知应对。然大殿之上,自不可任其鼓噪。寒轩正欲开口辩驳,却听帘幕之后一声传来。

“鬼话连篇!”

循声看去,只看宫人阻拦不住,蓝泽已然掀帘而出,步步铿锵,走入殿中:“本宫当日就在殿中,祈皇自愧德不配位,无力回天,为免生灵涂炭,自签降书,便饮鸩自尽。你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如何敢在这曜灼宫中枉口拨舌。你所言皇后种种,皆无见证,不过是你一面之词。”一向温婉谦和的蓝泽,此刻却寸步不让,咄咄逼人。

见蓝泽出来,修嫔气焰更盛:“本宫没有证据?你蓝氏一介废主遗妃,未曾落阶为奴便已是万幸,竟可安居宫中,不仅保留尊号,还风光外嫁,如此千古一例,不就是你与磊氏蛇鼠一窝、狼狈为奸的力证么!”

蓝泽气势丝毫不减:“帝后仁厚,前朝遗妃凡留宫中,皆安养于内,受善待矜怀,宫中众人皆是印证。如何像你,心怀不轨、诡谲狡黠,自行离宫,如此蛰伏多时,今日又来这曜灼宫中信口雌黄。” 

寒轩开口,阻断二人争辩:“你今日费尽心思乔装入内,所为必不仅是作此枉口狂言,你尚有何谬语,直截说来,诸臣皆在,免得传出去,以为本宫暴戾恣睢,强做遮掩,倒似你是清白。”

修嫔见寒轩中计,便愈发得意:“你等乱臣贼子,谋权篡位,家国社稷,怎可落入此枭雄毒妇之手。先帝虽遇害仙逝,到底留下一丝血脉,今日豺虎伪主暴毙,自当铲奸除佞,国本归正!”修嫔又面向众臣,“列位臣工,如此虎狼蛇蝎,把持朝政,祸害四海,尔等如何能忍气吞声,自当尽人臣之责,怀忠孝之义,拥立正主,谋万世昌盛。”

众臣私语之声渐长,寒轩面中虽泰然自若,然其背脊,早已汗湿一片,只镇定道:“如你所言,你手中便是你与祈皇所留遗孤?”

“正是。”

“你且说来,何日侍寝,何日御医查证,何日呈报内廷?”

“前岁十月十五侍寝,然十月十八便是贼寇攻城,本宫为保龙脉,当晚趁乱出宫,隐居避祸,悉心生养。”修嫔满面张狂,睥睨寒轩蓝泽,“若是留在宫中,岂非早惨遭毒手,哪得今日,还能于此当着众臣的面,揭你磊寒轩的丑!”

“一派胡言。当日后宫无主,内廷大小事宜皆是本宫一手打理。战事吃紧,京畿岌岌可危,祈皇如何会有心宠幸于你,寻鱼水之欢。”蓝泽道,“来人,去取当日《起居录》来!”

起居录就藏于曜灼宫中,须臾便取来。蓝泽便焦急翻看,却一时语塞。

“《起居录》看过了,满口胡言的,难道还是本宫?” 

“你……”蓝泽一时语塞,“定是你于宫中安插内鬼,私下篡改《起居录》。再者,你怀中一介婴孩,何人知晓是否你亲生,是否是当日受孕,你大可于市井随便寻一稚子,于此处冒名顶替。”

寒轩见此,亦是心下大骇,难以言喻,蓝泽尚上前迎敌,自己却讷于言语,只暗怪自己无用。见众臣渐渐如沸,寒轩才高呼一句“罢了!”

“你今日上殿自有万全准备,改个内廷《起居录》本非甚难事,凭如此只字片语,便想作证你怀中婴孩乃皇家血脉,如何服众!”寒轩不过再申蓝泽所言,一手接过蓝泽手中《起居录》,故作闲逸之态,随手翻动手中书页。

忽而,寒轩如获大赦。

“敢问修嫔,你道你十月十五成宠有孕,十八日攻城才仓皇出宫,可是如此?”寒轩问。

“正是!”修嫔看这边气势暗弱,便有几分趾高气扬。

“敢问此间四日,你人在何处?”

“正在自己宫中,足不出户。”

寒轩即刻闪现一丝浅笑,“十月十六是什么日子,你可还记得?”

“乃先帝德源皇后祭日。”

“祈皇当日,可是如何祭奠爱妻的?”

“于不关阁燃花火。”

“燃得可是何种式样?”

“西夷进贡的‘琼花千树落星如雨’。”

“好!”寒轩大呼一声,众人皆惊诧不已。修嫔亦是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今日列为臣工皆是见证。王氏自言其足不出户,却怎知晓祈皇在不关阁燃花火祭奠皇后。起居录上只记‘于西苑燃花火以祭’,你所居宫室于宫中东南,一眼望去纵是看得火光,亦只知方位,怎可如此断定,便是在重重屋宇之中的不关阁?”

“不关阁乃先帝为悼念皇后所建,先帝在时,不准旁人擅入,祭奠皇后自然在不关阁上。纵是我不曾亲见,怎会不知?”

寒轩面色初复,只道:“那你怎知是放的那‘琼花千树罗星如雨’?”

“所谓花火,自然是高入云霄,我纵于自己宫中,怎不得见。”修嫔仍滔滔不绝,丝毫不知已被逼入绝路。

“正是如此!”寒轩浅笑道,转首问身旁一位臣子:“纪厉大人,你所居宅邸正在西城,你可还记得当日情状?”

纪厉翙止立于文官之列,思忖片刻答道:“当日烟火,并非直入空中,而是横出天野的。”

言至此,众人才恍然大悟。修嫔亦一时语塞,呆若木鸡。

寒轩徐徐道:“不关阁是什么地方,只一座临崖小楼,一条甬道直通峭壁,根本无院落中庭,烟火自无法直入云天,都是自窗燃放,故只可横出。修嫔既人在宫中,可否得见那琼花千树,众人已然心知肚明。”

殿中形势,竟顷刻翻覆。众人之心跌宕起伏,亦是玄妙。

“故,唯有一解。你根本不在宫中!不关阁远在广厦高屋之后,又在西南一隅,当日烟火情状宫中无人得见,唯有外人才洞若观火。你如此谎话连篇,自以为宫中万事有人一一记叙,再告知于你便可滴水不漏,却不知有时知晓太过,却是自绝后路。只不知,其中光景,是哪位大人府中,藏了你这弄臣小丑。”

寒轩转生雷霆之态,“来人,将贱人孽种,即刻打入大牢,本宫看你名门出身,又侍上多年,便留你全尸,赐自缢。”

“不可!”殿中又出惊人之语。寒轩一双怒目,循声而去,只看那边是魏穰逐轻,竟跃出人群,从袖中抽一柄短匕,杀将而来。

众人皆惊,抱头鼠窜,一时殿内之人相互骀藉。寒轩一刻失神,却看那边锋刃已逼到一步之遥。千钧一发至际,绥安一个箭步,挡在寒轩身前。萧遇亦是机敏,一把拔出殿上戍卫腰间佩刀,纵身上千迎击。

刹那之间,早闪避不及,只看魏穰逐轻手中短匕,直直刺入绥安左臂,一股血流喷薄而出,撒了满地鲜红。

在此一瞬,寒轩完全失神,怔怔立于殿中。他仿佛看见攻城当日,德池殿中那一身草莽,挡下那数重锋刃。仿佛那一日,自己还在他背上,那一身野气,仍在眼前。

然而失神只是一刻,当下疾风骤雨,让寒轩无暇多想。生此骤变,公主惊呼一声,冲上前来,梁勋和景颜亦冲出垂帘,入得殿中。

“混账,还不捉拿刺客!”只听天若一声呼号,殿中带刀戍卫才蜂拥而上。天若一身扑向绥安,查验其伤势。绥安却仍勉强支撑,亦要上前过招,无奈天若死死抵在身前。

绥安看天若一双眸子,满横珠泪,才失了戾气,立于阶前,看萧遇同一众戍卫,与魏穰逐轻鏖战不休。

魏穰逐轻如蛟龙猛虎,虎跳龙拿,上下翻飞。不过一把短匕,竟与萧遇接刃数回,都了无破绽。而其他兵勇,只可持刀追击,却丝毫难以近身。

萧遇明白短兵相接,宜速战速决,只左冲右挡伺机而动。而魏穰逐轻那边却滴水不漏,厮杀之间,竟渐渐向寒轩处偏移。寒轩身边一众人等,只得护着寒轩步步后退。

“快传太医吧。纵魏穰逐轻断蛟刺虎,亦难以一敌百。殿中战局,其败势已是板上钉钉,无非是早晚的事情。”梁勋立于天若身后,轻声对天若说。天若与绥安才回神。

见梁勋出声,公主便瞥了一眼,亦看了身后景颜,脱口一句:“瑄贵妃没来?”

“是。”梁勋低声讲,“他的来路,此时还当闭门静养。”

正说此句之时,魏穰逐轻竟一刻分神,目光向嫔御这边投来。

他眼中有一丝失落,微弱却明了。

然萧遇当仁不让,正在魏穰逐轻分神的一刹,以破竹之势纵身一跃,一脚正踢在魏穰逐轻右腕之上,那短匕即刻脱手,落在庭中。

顷刻之间,已有十数利刃,架于魏穰逐轻肩头。

至此,众人才心弦平复。寒轩面中,才复见血色。

“本宫本意将军为家骥人璧,今日却于殿上行刺,毁舟为杕,实是冲弱寡能。”寒轩步出重围,满腔怒火只含而不露,“如此奋不顾身,真不知是为了何人。”

“我为祈皇旧臣,先帝为人所害,我时为九城提督却未可保全万一。为人臣者,未曾尽忠,致使主上受辱,江山沦陷,本就是万死之身。两年来,我屈心抑志,忍辱负重,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尝愿尽忠。今日伪主已死,只剩毒妇,自要善用良机,为先帝报社稷之仇,申家国之恨。”

“游词矫饰,冠冕堂皇!”寒轩挥袖怒骂,“你休要在这里做大义薄云之态,你欲表忠义,怎不励精图治修文治武,自己兴兵来讨?只知于此行刺,实属无能之举,小人之谋!”

魏穰逐轻不再言语,只满面不服,不再看寒轩。

寒轩亦不再看他,看殿中众臣惊魂甫定之态,洪生道:“先帝大行不过一日,今日曜灼宫中就鸡飞狗跳,如何安先帝在天之灵。今日闹了,亦闹够了。来日再闹,这曜灼宫前便是刑场,本宫要以贼子之血,替先帝安魂!”

殿中之人鸦雀无声,只看殿门投出道道晨光,其中灰尘翻飞。

“臣谨遵皇后懿旨。”绥安强按住左臂,俯身道。见此,众臣才陆陆续续稽首而拜,亦念了一句“遵旨”。

寒轩转身看魏穰逐轻,亦看修嫔。二人面色铁青,只是恨恨。

“魏穰逐轻,本宫记得你刚任礼部左院提调之时,又纳了一房妾室吧。”寒轩看向二人,“贱人今日如何进的这九重玉阙,何来这一身官服,如何你不一早刺杀本宫,非要等到本宫刚发落了这贱人孽种,你才扬声发难。凡此种种,一查便知。”

寒轩冷笑一声。

“只是不知贱人知不知,所谓处心积虑,到底所为何人。亦到底是为谁人眼波,才晃得将军一刻失神,予人良机,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