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十年渡秋思>第4章 试探

  多年来,穆倾容习惯了对人冷淡,习惯与人保持距离,他不喜有人近身,药林谷上下,人尽皆知。除了治病救人不得不与人接触外,他从不与外人有肢体上的触碰。像在药堂那样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又抓袖子又抓手腕,这还是头一次。穆倾容往药堂的方向看过去,那个人,身上疑点颇多,他把人救到这个份上,已是仁至义尽,按理,他应该将人药晕,再差暗卫将人送出谷。可是,一想到那人看见自己时的那种神情,还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眼神,穆倾容便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他自是知道,人活于世,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难与外人道的伤痛,而那个人,他明明不认识,但穆倾容总觉得,他的伤痛或许与自己有关。穆倾容习惯了将一腔心事藏于心底,不显山不露水,在药堂时,他可以轻松做到无波无澜,现在独处,他才显露出些许疑惑来。

  穆槿一路过来,在穆倾容身后站定,面上带些许愧色道:“公子,属下无能。”

  穆倾容道:“什么都没查到?”

  穆槿愧疚更甚:“……是。”

  穆倾容道:“无妨,让李门长再去查查。”

  穆槿道:“是。”

  穆倾容又道:“他说自己姓容,但也未必是真姓,让李门长不要拘泥于姓氏,再往其他方面查查。”

  穆槿应了声是,又道:“公子何不直接把人丢出谷去,也省了这许多麻烦,此人身上疑点颇多,又诸多隐瞒,只怕是来者不善。”

  穆倾容淡淡道:“不打紧,在药林谷,任他有通天本事也掀不起什么波浪。”

  穆槿还想再说,穆倾容又道:“何况,我在他身上用了药。”

  穆槿便不再多言了,行过礼后便告了退。

  耿封尘稍稍动了动胳膊,发现胸前的伤口已经不会再因牵扯而痛,都道药林谷医术高明无人能及,果然此言不虚。耿封尘每日只在换药期间能见着穆倾容,又被穆倾容下了医嘱,不许外出,所以来了药林谷四五日了,耿封尘始终没踏出过药堂。如今好不容易被穆倾容解了禁制,耿封尘迫不及待的便出了药堂,一路寻穆倾容而去。路上见了穆槿,被告知穆倾容在碧潭。耿封尘不知碧潭在何处,穆槿也未细说,耿封尘便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找。耿封尘环顾四周,发现药林谷的屋落并不多,都是极其简朴的木屋,远处,四周有东南西北四座院子,日前曾听一送药的门徒偶然提起,那是药林谷四大门长的住所。药堂一排木屋,耿封尘仔细看了看匾额,猜测这一排屋子应该是客房。除了这一排木屋,前排还有一排同样由木制而成的房子,耿封尘一路走过去,沿途不忘躲开满地花花草草,再继续往前走,又是一排木屋,只是这排很显然,要比其他两排房子小许多,形成了一个单独的院落,却并不像真正的院子那样设有围墙铁门之类的东西,只有一段竹编的篱笆围着,篱笆上爬满了藤蔓,藤蔓上开出各种颜色的花朵,甚是好看。耿封尘想,只怕这花也是不简单。过了篱笆,中间有一条小石子路,路两边依旧是遍地繁花。再往前,耿封尘便见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如丝瀑布下,一湾清湖边,那人一袭白衣,负手而立,两边发丝由一根木制发簪简单盘于脑后,丝绸般的及腰长发随风飘于身后,白色纱衣,衣袂飘飘,颇有仙人之姿。

  耿封尘几不可闻的呼吸一滞,几天过去了,每次见到穆倾容,他内心始终无法平静,只是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外人瞧不出罢了。

  耿封尘走近了,穆倾容才侧了下身子,淡淡看了耿封尘一眼,耿封尘突然很想撕下自己脸上的这层东西,想让他好好看看自己的这张脸,想让他知道自己是谁,想看他在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是什么样的表情。耿封尘内心仿佛有个魔鬼要破胸而出,却被耿封尘的理智狠狠压制着。耿封尘不禁在心里叹道:“只是这样一个淡漠的眼神,他就能让我发了疯。”耿封尘压住心中的不甘和怨怼,对穆倾容拱手道:“穆谷主也在此,真是好巧。”

  穆倾容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耿封尘,语气中听不出喜怒:“阁下怎知我姓穆?”

  耿封尘心头一惊,自知失言,只一瞬,便又恢复冷静。

  耿封尘笑道:“是听穆槿少侠提及。”

  穆倾容也不拆穿,只淡淡道:“容公子来药林谷,可是为寻人?”

  耿封尘笑笑,穆倾容自小聪明,他是知道的,此次冒闯药林谷,实在破绽颇多,自是瞒不过穆倾容。穆倾容故意这般一问,倒教耿封尘不好回答,耿封尘若答是,则说明此来药林谷目的不纯,自己装作被人刺杀误闯进药林谷的一番作为便不攻自破。若答不是,穆倾容完全可以将自己立刻送出去,而他一介外人,根本找不到理由留下来。

  耿封尘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容某此次是被仇家追杀,误入药林谷。承蒙谷主信任,这许多日,竟从未有人过问容某来历,也无人责问容某误闯之罪,还救容某性命,容某实在感激不尽。”

  穆倾容笑了笑,只是这笑冷漠疏离,未达眼底。

  穆倾容道:“哦?”

  耿封尘道:“仇家实在厉害,不知谷主可否收留在下一段时日,让在下躲过这次劫难?”

  穆倾容道:“容公子真是客气的很,自己往心口上刺了一刀,还要答谢于我。”

  耿封尘:“……”

  “谷主误会……”

  穆倾容又道:“你说你是被仇家追杀,可你分明是先中了花毒,再被刺伤,是以,你是在谷内被刺,而你所经过的地方,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耿封尘惊叹于穆倾容的医术和本事,连先中毒还是先中刀都能知道。

  耿封尘轻轻叹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穆倾容道:“第一眼查看你刀伤的时候。”

  耿封尘微微惊讶,原来打一开始他就知道了。

  “那你还救我?”

  穆倾容道:“医者仁心,家师祖训。”

  耿封尘道:“谷主实乃君子,在下佩服。”

  穆倾容却不再言语。

  耿封尘道:“容某欺瞒谷主,确实不该,但容某出此下策,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其实我……”

  穆倾容轻轻摇头,打断了耿封尘一番说辞。

  穆倾容道:“既是难言之隐,便不必告知旁人。”

  耿封尘道:“谷主真是善解人意。”

  穆倾容道:“人活着,总会有许多身不由己,有许多不能言说之事。”

  耿封尘一双深邃的眼睛静静盯着眼前之人,藏在心底的话,就这么忍不住说出了口 。

  耿封尘道:“谷主皎皎君子,难道也有不能言说的往事么?”

  穆倾容抿紧薄唇,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见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一双本就无波无澜的柳叶眼 里,此刻更是一片死气,耿封尘心头一痛,实在见不得他这副形容,便不自觉的上前靠近了穆倾容,待他自己回神时,他离穆倾容只隔了一手掌的距离。穆倾容武功深不可测,而此刻的穆倾容却似乎毫无察觉。

  穆倾容微不可闻道:“自是有的。”

  耿封尘知道,穆倾容这样,他不该再问,可话到嘴边,便回不了头。

  “是什么?”耿封尘的声音有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

  穆倾容的眼神又灰败了几分,几乎没有一丝活气 ,脚步不自觉的往碧潭移动了几步。碧潭是个名字,碧潭之大,之深,之广,可称之为湖,是能淹死人的。

  耿封尘也跟着上前几步,以防穆倾容掉进碧潭里。

  穆倾容深深吸了一气 ,才道:“是罪,不可饶恕之罪。”

  耿封尘像被人一把刀刺进心口,疼的他几乎要冒出冷汗来。他的手指紧紧攥紧,手背青筋必现,他的嘴唇已经白到没了一丝血气,他越疼,便越抑制不住自己心口藏着的恶魔。

  耿封尘艰难的咽了咽口水,脖颈像被人扼住般,发声困难,声音似有哽咽。

  “什么罪?”

  穆倾容藏在广袖中的手微微抖了抖,又往碧潭边走了几步,然后,很突兀的,穆倾容对着耿封尘凄凉一笑,一成不变的清冷俊颜上,带一丝解脱般的诡异平静,一个人若不是生无可恋,如何能有这般悲戚到让人不忍卒读的形容。穆倾容又望向湖面,耿封尘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开,他几乎要觉得,下一瞬,穆倾容便要纵身跃进湖里自绝。

  穆倾容转过身来,看着近在咫尺的耿封尘似自嘲般笑道:“怎么?怕我投湖?” 穆倾容一步步紧逼耿封尘,又道:“我死了,不正合你意么?难道我猜错了?”

  耿封尘被穆倾容逼得一步步后退,心口痛到几欲晕厥 ,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穆倾容看了一眼耿封尘的胸口,道:“你自己扎的这一刀,离心脏只有半寸,下这么大手笔,不就是为了进药林谷找我报仇么?”

  穆倾容凄然一笑,头往后轻轻一仰,露出白皙细长的脖颈,咽喉是致命之处,习武之人最忌讳将自己的颈项毫不设防地,在外人面前如此近距离的展露无遗。

  穆倾容道:“怎的还不动手?”

  耿封尘的手不可控制的动了动,手掌慢慢凝聚内力,几乎就要抬手拧断穆倾容的咽喉。可是下一瞬,耿封尘便放弃了。

  耿封尘的心在巨痛中慢慢变冷,脸上的讥诮一闪而过。心冷了,就能逼着自己慢慢变狠。

  耿封尘道:“谷主何必如此,我的花毒早就解了,却依旧连半点内力都凝聚不了,这难道不是谷主的杰作?”

  穆倾容淡淡道:“容公子果然是居心叵测啊。”

  耿封尘冷笑一声:“谷主之前这一副形容,都是为了试探我么?”

  穆倾容垂下了眼,道:“……自然是。”

  耿封尘大笑道:“好啊,谷主真是好计谋。既然现在知道了我是来寻仇的,谷主欲如何处置容某啊?”

  穆倾容静默了片刻,才道:“我虽给你用了药,暂封了你的内力,但你功夫底子厚,自然知道我方才的确并未设防。” 穆倾容一指耿封尘的袖口,道:“方才,你分明可以不用丝毫内力便能杀我。”

  耿封尘默默紧了紧袖中的匕首。

  穆倾容看了耿封尘好一会,眼里无波无澜,无悲无喜,缓声道:“不管你是谁,如今看来,你只是冲我来的,非是对药林谷其他人。既如此,你便留在此处养伤吧,待你出了谷,或是报了仇,封内力的药自然就解了。”

  耿封尘看着穆倾容,一双墨色眸子里晦暗莫名:“你把要找你寻仇的人留在身边?”

  穆倾容又看了耿封尘胸口一眼,淡淡道:“你的伤口又裂开了,若你还想治,便来药堂找我吧。”穆倾容早已又是平日那副清冷的模样,话音一落,人已经走了。

  耿封尘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苦笑道:“我道心口为何这般痛得死去活来,原来是伤口裂了。”可,真是伤口裂了这般简单么?穆倾容在湖边的那副神情,绝非作伪。一想到此,耿封尘便发觉,心口又撕心裂肺般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