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拒绝出师>第86章

  林深深处,距他的家远了。他想回家去。

  江州在同叶景川对弈,翠玉貔貅被他们丢到一旁,弃如敝履。那玉确是上好的玉,雕工精湛,表面光滑,兽的形体大气亦不失优雅,千真万确是好东西,可惜它并非江州所求那物。人哪,就是这样的,不论眼前摆放的东西有多好,只要非他所需,他就永远发现不了其精妙之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道理,拿到此处来用亦不算错,江州瞅着北叶的财宝,忽略面前的许多,岂不正是被“叶”挡了眼,所以望不见高山么?

  树林里红雨纷纷的那处离山巅远了,虽远不了多少,但仍是远了。叶鸯走走停停,时不时倚在树干上,坐在草地上,依靠短暂的停歇来缓解周身的疲乏。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躯的疲惫,但这也许是好事,尚能感到劳累,说明他还活着,不至于要跨进鬼门关。

  距山巅更近了,石桌旁影影绰绰晃动着江州的面容,晃动着师父挺拔的身姿。叶鸯站定,藏身树后,侧耳倾听着棋子哒哒叩响,好似马蹄。他棋艺不精,就算走上前去,旁观对弈的那两人,一时也无法判定谁胜谁负,非得等到某一方被杀得片甲不留之时,才能够看穿完完整整呈现在眼前的结局。

  他在等。

  棋盘之上,大军压境。

  当年魏军兵临城下,诸葛孔明端坐城楼抚琴,潇洒自在,悠然自得。

  那时,孔明先生怎样想?

  这时候,叶景川又怎样想?

  叶鸯等待许久,空中没有一只白鸟经过。

  压抑,憋闷,窒息。紧跟着失望赶来的,是一丝丝绝望,然而当他看到叶景川如松如竹的背影,却忽然觉得,哪怕是天堑横亘在他眼前,他也要去试着飞跃。

  诸葛孔明守一座空城,城中尚有老弱残兵。

  他们守一座空山,这山当真是空。

  棋盘上密密麻麻遍布棋子,黑与白连接成大片,遥遥望去,好像一只又一只眼睛。那些眼珠零落、四散,与躯体分离,坚硬而寒冷,如石,如冰。阳光照在平滑细腻的棋子表层,一点一点明亮闪烁,整个棋盘蓦然间化作天幕,珍珑则成为满天星斗,挂在那里,眨着慑人的眼,映照人间丑恶,所有罪孽,在毫无感情的审视下无所遁形。

  叶鸯打了个寒噤,猛地从幻象中惊醒。

  没有漆黑的天幕,没有夜空中的星,那石桌附近,不过叶景川与江州两人。

  浅浅地抽一口气,错眼瞥见地上雕工精湛的翠玉貔貅。专属于死物的眼眸中透露出十足的轻蔑和嘲讽。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说法,在无名山上不存在。师父的棋艺,比徒弟强了太多。

  白子得胜。敌方溃不成军。

  这局棋,是叶景川赢了。

  “承让。”

  江州闻言,却仍在笑。

  叶景川侥幸赢了这一局棋,此乃小气运,而他的大运势,谈不上好。

  方鹭师徒迟迟未至,这时,无名山真真正正是座空山,叶景川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原来真是唱了一出空城计。”江州笑得阴毒,“你再能拖延,又能拖延到何时?”

  “你若不挑在年节作乱,我又何必效仿孔明?”叶景川道,“谁都有家,只你没有,所以你的城不空。”

  巨响震撼整座山头,拦在两人之间的石桌轰然崩碎成数块,就连那棋盘棋子都遭了殃,顷刻间被慑人气劲碾磨成粉。



  惟有那只翠玉貔貅,还好端端地蹲在地面上,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叶景川抽身后撤,同江州拉开相当一段距离,叶鸯移步上前,欲拔剑相助,却被师父拦去身后,护得严实。他周身浴血的模样,自己全看不到,叶景川却瞧在眼里,他清理林中藏匿的南江暗卫,已耗费不少气力,如若这时放任他与江州对阵,无异于送死。

  事实证明,叶景川选了对的路。就在他护住叶鸯不久后,江州的攻势如暴雨般侵袭而来,他清清楚楚感受到了身后之人的震颤。江州多活过那么些年,可不是白白活着,数年积累的功力,非是叶鸯一名小辈可匹敌,叶鸯的剑固然锋利,但要想同江州硬碰硬,他还不够资格。

  “快躲到林间去。”叶景川低声道,“你原不该出来……你一出来,他便盯上你。”

  “他想杀我是必然,你若打算替我拦他,那他非得先取了你性命不可。”叶鸯拔剑,本欲对抗江州,此时却受那真气摧折,只好以剑支地,勉强站立。叶景川知晓叶鸯所言亦有道理,然而两人共同死于江州之手,非是他愿看到的结局,当即轻轻一叹,衣袖振荡开去,亮出兵器,直面强敌。

  与江礼不同的是,江州未携刀剑随身,江礼这小子不似他爹,打死不肯练习掌法,偏要持三尺青锋。不过,江州不用兵器,仅凭一双肉掌对敌,这于叶景川而言,倒是个突破口。长兵对短兵,具有先天的距离优势,而长兵对双掌,其优势更不必多提。但反过来,江州的可怖之处,正在于他那双手掌,叶景川寻此处突破的同时,不得不防。早些年,江州也是扬名江湖的大家,折在那双手下的兵器不计其数,叶景川的剑,保不齐要成为他掌下断兵之一。

  天际飘来一朵乌云,眨眼间覆盖阳光,紧接着,它的影遮住了江州的影。阴惨惨的风掀起衣摆,使得江州看上去如鬼如魔,似有无形漩涡出现在他周身。那双藏在宽大袍袖当中的手猛然一动,环绕在身边的一股气登时从无形化有形,卷带着枯草败叶,直扑叶景川面门。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此乃常人皆明了的道理,可叶景川师徒不久前刚揭了江州的短,他不报复回去,怎么能行?

  关于江州这般行径,叶景川并未多言,只静默着抬起剑,一把将面前残败生命尽扫落。折断的草梗,碎裂的叶片,纷纷倒地不起,横七竖八躺在他脚边,一副死不瞑目的情状,而他本人,领口处亦被一条漏网之鱼割开裂隙,万幸不曾伤及皮肤。

  那片没能拦住的飞叶,直冲着他身后的叶鸯而去。叶鸯于千钧一发之际,险险避过这一击,气力回复少许,登时握紧长剑,一双几欲喷火的眸子死死瞪着江州,仿佛随时准备豁出自己这条命,将其一并拖入死地。

  叶鸯站稳脚跟,深吸口气,紧握手中剑,扶住叶景川的肩膀,悄声说:“不必护我。他既不死不休,那与他拼命便是。”

  “我却舍不得你有甚么闪失。”叶景川匆匆说完,更上前一步,剑锋直指江州,扬声道,“相识多年,我自认足够了解你,你此番前来,无非是想夺取北叶秘宝,可我若说北叶压根没有宝贝,你怕是不信。我这徒弟的命,你想讨了去,我倒也不在意,只是你要想动他,须得先过我这关才行。”

  “黄口小儿,不自量力。”江州冷笑,“你护得了他一时,难道还能护他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