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拒绝出师>第84章

  怔愣过后,猛然回神,复又探头问着:“真不能换掉这身衣裳么?”

  “路上哪儿有时间留给你换?”清双道,“你若真不舒服,到了佳期如梦以后再说。”

  她既已发话,江礼不好意思再问。缩回车中,拿纱巾蒙住头脸,把妹妹抱进怀里,百转愁肠凝结。这一去,不知何年再归,巫山风景秀美,佳期如梦安适,但那终究不是家。江礼的家已不在了,小妹的家同样不在,江州着实有能耐,竟凭借一己之力毁去了那样许多。如今江礼草木皆兵,车轮的滚动,骏马的长嘶,都令他心颤,惟有抱紧小妹,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他方能真切地知晓自己尚在人间。

  ……

  无名山下,枯草摇曳,半青半黄的叶子掉在草丛里,草丛边上有几根断裂的横梁,皆被烧焦,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不谙世事的孩童踩在横梁上头,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死去的横梁震颤着,却无法喊出声音。它的喉舌被火烧毁,它的身躯,有大半在火中化作了灰烬。

  这是汪家的东西。昨夜汪家突然起了大火,火势凶猛,借着风吞噬整座房屋,汪家三口人于睡梦中死去。邻人前去救火,没能救回房子,更没能救回此间主人,夜尽天明之后,除却断壁残垣,再无他物。

  惋惜自是惋惜,别的情绪,却再也没有了。伤春悲秋,不适合乡间的人们。告别了这一夜,该笑的仍是笑,该活的仍是活,别人家中发生意外,妨碍不了大家自己的事情。年岁照样轮换,江河照样流淌,日子照样平平常常地过。

  只是无名山不平常。它注定不平常。

  有一行人抬着口棺材,于无名山脚停驻,为首那人神定气闲,瞧不出有多悲伤。过路人纷纷猜测,那是汪家的什么远亲,找来殡葬的队伍,即将收走一家三口的余灰,然而瞧那口棺材,又不像是空荡荡的模样。

  罢了,罢了。大过年的,这种热闹能少看还是少看,看多了着实不吉利。汪家三口人死得奇怪,兴许他们的冤魂要化作厉鬼,找人索命。

  这般想着,惊恐的人们拉走踩在横梁上晃晃悠悠的孩子,随之而来的,便是厉声呵斥。晦气这东西,古往今来都沾不得,沾上了就没好结果。

  众人仓皇着退避,很快作鸟兽散,江州心下冷笑,面上却不显露轻蔑。摆摆手示意随从放下江怡,他孤身一人,踏上了通往无名山巅的石阶。无名山不高,这山路不过多久便能走完,山间寂静,使他愉悦,而他最乐见的,还是这山峦被毁灭的情景。他家那头小白眼狼,自以为带走叶鸯的师妹,便能阻挡他上山的脚步,殊不知一切谋划早就成形,多一个理由抑或少一个人质,都不成大问题。

  原想利用长女的尸体,嫁祸于人,后来却又放弃。这通说辞,外人也许会相信,叶景川是决计不会信的,与其送笑柄上门,倒不如不加掩饰,索性让阴谋亮出獠牙。

  江州沿山路疾行,到山巅时恰是正午,叶景川坐在阳光可直射处,耐心擦拭一尊雕像,叶鸯立在他身侧。桌面上的玉雕表面平滑,映出刺眼光芒,江州站得较远,看不清它的形体,只依稀辨别出那是种兽,至于这兽是哪家哪类的兽,就说不上来了。

  他不去看那雕像,他的视线钉在了叶鸯身上。叶鸯注意到他的眼神,偏过头来,竟对他笑了笑。叶鸯一笑,叶景川也便笑,一面笑着,一面抬头对上江州,道:“前辈造访寒舍,有何贵干哪?若要贺年,就免了罢。近两年不是什么好时候,煞气太重,欢喜不得。”

  说完,放下手中软布,玉雕的全貌便呈现出来了。它浑身绿莹莹的,闪着幽光,是头只进不出专会敛财的貔貅。

  “这翠玉貔貅,前辈瞧着可顺眼?”叶景川特意在“翠玉貔貅”这四字上加重语气,状似无意,却极嘲讽。

  叶鸯轻笑,江州冷然。

  这对师徒,好似浑不知大难临头。他们是有备无患,还是效仿孔明唱空城计,江州一时拿不准主意,于是前行几步,在叶景川身前不远处站定,与之僵持。

  “前辈远道而来,一路颠簸,抵达此处,又殚精竭虑,为南江谋划良多,想必是累得很了,何不过来歇歇?”叶景川招呼着江州,转头对徒弟说道,“你去泡茶,要最好的茶叶,最好的水。这是贵客,须得用心招待才是。”

  叶鸯应声,拿起桌上软布,步调不急不缓,走进侧屋。

  待他走后,江州一撩衣摆,于石桌旁落座,同叶景川隔着一尊翠玉貔貅对视。叶景川眼神淡漠,江州眼中燃火,一冷一热,本也是平静之相,然而前者眸中那片冰湖底下,暗流早开始翻涌,等待着大动干戈。

  叶鸯很快端来茶杯,放在二人面前,然而那说是茶水,其中却无几片茶叶,充其量是烧开了的水,没有什么特别。江州怀疑他存心膈应别人,侧目望去,等他解释,而他不曾开口,仅是冷冷回望,那神情态度仿佛在说:你的茶来了,是好茶,这便喝下去罢。

  来到别人的地盘上,饮食都要注意。江州瞟了杯中热水一眼,将其置于桌面,并不擅动。他没那个胆量喝叶鸯拿来的水,谁能保证这小子不会使坏,给他下毒?

  瞧出江州满腹疑虑,叶景川不禁摇头。他心里有鬼,因而处处畏惧,处处谨慎,若换作旁人在此,断不会如他一般踌躇。

  “行了。长辈说话,你跟这儿杵着做什么?到林子里头玩儿去罢!记得别掏鸟蛋,别捅蜂窝。”叶景川把对江州的鄙夷全藏在心里,垂下眼睫小口饮着热水,复又抬眼,驱赶徒弟。

  叶鸯嗤笑:“师父这话说得好奇怪,这畜生又不是人,您关心它是为何?再说了,这时节,这地方,哪儿有鸟蛋,哪儿有蜂窝?”

  “为师说有,便是有。”叶景川道,“这畜生呢,自然不是人,但它既会叫唤,又会走路,我们只好把它当成人啰。好啦,这儿没你的事情,你自己去玩儿,若是瞧见林中有野兽,怎样处理,就不用师父教你了罢?”

  叶鸯不用他教,更没兴味听他们谈话,耸了耸肩,径自走掉。路过小院中摆放武器的木架,从上头取下佩剑,掂量在手中钻入林子,不过多时,树林边缘处枝叶纷纷摇动,惊起几只留在此处过冬的飞鸟。

  那鸟是动的,那人是静的。他们俱是静的,但从叶鸯踏入林中的那一刻起,一颗石子落入了平静湖面,一滴水掉进了沸腾油锅,刹那间天地变色,四面八方袭来的敌意将叶鸯包围。放眼望去,高低错落的枝丫上,蹲着的站着的,尽是些不会发声的飞鸟,尽是些不会思考只晓得执行命令的怪人。南江的暗卫,是这样的存在没有错,他们放弃了作为人的生活,心甘情愿地为江州作傀儡。

  无名山上有猛虎,南国同样也有,而这虎与虎,正和人与人一样,习性有所不同。无名山的老虎,平素安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脾气上来了,欲望上来了,至多吃一只小鸟儿,那南国之虎却与它大相径庭。南国的虎,平日里吃人肉,饮人血,身边还跟了不少伥鬼,充当它的利齿尖牙,陪伴它行凶作恶,旁人一眼望去,全然瞧不出这群鬼头脑里开的是什么花。

  人鬼殊途。

  叶鸯没心思猜测伥鬼的想法。

  他不信命,不敬神,不怕鬼。千千万万只鬼拥挤在他眼前,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轻易便能斩断的虚影。

  暗卫之“暗”,不在于服饰色彩,仅仅在于匿形潜影。

  好巧不巧,叶鸯偏爱钻研些歪门邪道,令藏匿在暗处的怪东西显形,是他平生乐趣之一。

  鬼想来,就来罢。叶鸯双眼轻阖,听声辨位,最近处的一人沉不住气,拔出短匕向树下猛扑;与此同时,叶鸯拔剑出鞘,鬼影幢幢的天地间出现铮然一声响,如鸿蒙初辟,如凤鸟长鸣,清音震荡山林,短匕不敌长剑威力,从中央裂作两截,随它一起裂开两半的,还有一颗头颅。

  干脆让红更艳,让白更纯,让那为虎作伥的鬼死得更彻底,让这寰宇间再不生幽魂。

  林间死寂。

  再过几息,八方云涌,四面风来,无数道目光直指叶鸯,剑影刀光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