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拒绝出师>第82章

  远远传来人的喧哗,有男人在大喊着“走水啦”,有女人在尖叫,有小孩子呜呜地哭着,哭得像厉鬼,像冤魂,游荡的魂灵于火光中飞到天上去,像神话中的嫦娥般飞进月亮,住进广寒宫。江礼曾给鲤鱼妹妹讲过嫦娥的故事,她说那月亮上冷啊,任谁住在月宫里,都是要想家的,然而他们越是想,就越是难过,为什么呢?因为再怎样想,也回不到家。

  江礼跑得更快,衣摆卷起寒风,风嗖嗖的,烧焦的味道一股一股往他鼻腔里钻。他离那火场近了,却突然一拐弯,闪身进了小巷,他看到他爹正从汪家后院所对的那条路上过来,紧随其后的几名暗卫团团包围住一个女孩,带着黑色指套的手搭在她肩上。

  她爹娘没了,和江怡一样,到月亮上去住着了。今夜有三人效仿当年奔月的嫦娥。

  江礼默不作声,望着那一行人蚂蚁似的经过。他们走出一段路程,然后他跟了上去。他隐匿气息的本领超群,有把握不被江州发觉。

  他腿肚子发颤,两排牙齿轻微碰撞着,发出格格的响。他怕,但他仍要跟着,他不能叫他的小妹妹也走进尸山血海当中,成为那里倒伏的一滩皮肉,他不想要她也腐烂,烂到最后,仅剩下白森森的骨骼。他惊恐,他慌乱,却又猛然从惊恐慌乱之间找到了什么。战栗席卷过周身,可怖的浪潮消退,剩下的是冷冰冰的思量。他想他不能令死人复生,他不是神明,可是,活着的人,只要他尽力,总能保全的罢?他路过河畔,吸一口冰凉湿润的无名山的水汽,那曾流淌过小鲤鱼指缝的水流,给予了他支撑下去的力量。

  既像蚂蚁又像借道阴兵的那群人找到了暂时的落脚点,他们走入街边无人的小屋,那小屋里曾经住过一个乞丐;江礼去年见到过他,今年冬天却是没再见过了,也许他是死了,尸体都腐败得不剩下什么了罢。哈,陌路人的生或死,如今是顾不上啦!江礼停驻于院墙之外,隔着一堵墙听父亲的声音,听女孩压抑的抽泣,她在哭谁呢?大约是哭她的爹娘,可她的爹娘……她的爹娘……

  悲伤调动了江礼的情绪,他站在那里,额头抵着墙壁,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了血印子。粘稠的血顺着齿缝往口中倒流,沿着喉管爬下,爬到他腹中,积淀,沉淀,最终被腐蚀,被消化。他静静地流泪,静静地流血,静静地想。他想江州这是孤注一掷了,拼上一切要抢夺北叶不知名的秘宝。无论叶鸯到底是不是北叶后人,只要江州还惦记翠玉貔貅,他纵然不是,也得是;当然,他真的是,对江州而言,这很好。

  新年来临,街上人多,江礼不喜欢人多,然而叶鸯喜欢。今儿叶鸯一定是带着师妹出来玩儿了,江州看到他带着师妹,才想到要用师妹要挟。小师妹是人质,而大姐……江怡,则是江州用来嫁祸的筹码,是江州拿来出气的可怜虫。江州杀死她,并从她的死亡中挖掘出了报复的快意,他已把叶景川和叶鸯划分到了北叶的阵营,而所有与他们站在同一边的,江怡也好,汪家三口也好,俱是他的敌人。敌人,必须要消灭掉,并且在消灭前与消灭后,都得最大限度地去利用,去压榨,去吸干他们血管中每一滴血,抽干他们身上每一滴油,唯有如此,才算胜利。

  江州想得到完全的胜利,因此他真真切切在那样做。他在吸血,榨油,在生生撕扯活人死人们的肉。多年来,南江就好像一头食人的怪兽,飞速地成长,飞速地膨胀,疯子驾驭着怪物,要合谋吞噬更多。贪欲蒙蔽了人与兽的眼,将他们拖回到同样的起点,杀声一响,暴徒便骑在凶兽背上,朝终点处摆放的虚幻宝物拼命奔跑;这驭兽而奔的人啊,他或许筋疲力尽心怀不甘地死在路上,或许真在路的尽头得到他的宝贝,那几率对半平分,而他忽视风险,一厢情愿地往自己心目中的成功前行,在他前行路上,所有被他视作阻碍的人,皆被他座下怪兽踩死,就地埋葬。他逐渐与怪兽合为一体,怪兽成了他,他成了怪兽。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暴戾,他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竟也是他所认为的美德,一切残忍都成就他所钟爱的美,一切冷酷都成为他获胜的标志。

  疯子总以为胜利近在咫尺……需要有人来打碎他们的幻想。

  今夜,江礼不做梦了,他要把江州的梦毁去,他要让江州再不能做梦。

  杀死一个,又杀死一个,还想杀死多少个?多少条人命,才能堆砌好他的楼阁,教他心满意足?

  不能再有谁的性命,断送在他手上了。

  江礼闪身藏入树后,江州自小屋内走出,他目送着父亲远去,江州去往的是他别院的方向。

  刻不容缓,时不待人,但争分夺秒的同时,务必镇定。

  江礼默数一百二十下,随后钻入了破败的小屋。

  街边的这小屋子毫不起眼,常年无人修缮,屋顶好像随时都要坍塌,屋内又脏又乱,但这无法阻碍江礼的视线。跨入屋内的一瞬间,他望见了墙角蜷缩的女孩,女孩面上挂着泪痕,尚有泪花在眼中闪动。见到他来,她眼神一亮,旋即又黯了下去,想唤声江礼哥哥,却惧怕那些黑影子,因此不敢出声。

  黑影子们恭恭敬敬向小公子行礼,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江州吩咐他们在此地看管这姑娘,不能出半点儿差池。

  小鲤鱼眼巴巴瞧着江哥哥,盼望他出手搭救,然而江礼未尝分给她一个眼神。

  “我爹叫我来问她话,你们到外面守着。”江礼烦躁地抓抓头发,踢开脚边石子,自言自语般抱怨,“这破地方——嘁!”

  抱怨的同时,江礼半藏在身后的右手握紧,留心观察着暗卫们的反应。他是在演,他是在赌,他不确信这拙劣的谎言能否成功将人蒙蔽。如若暗卫不知江州已和他爆发过争吵,此计兴许能够顺利实施,怕只怕他们知道。

  怕只怕他们知道!

  江礼当真怕极了,腿似乎也在抖,但暗卫们听了他的话,并未显露出异常神情,黑影子们排成一队,从他身边经过,站到门外把守。

  好,好!如此甚好!江礼双眼闪闪发亮,欢呼声险些脱口而出。掐了自己一把,强行镇定,装出一副暴脾气,高声道:“冷死了!把门带上!”

  门应声而关。

  小鲤鱼傻愣愣地望着江哥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人已被打横抱起,瞬息之间翻出屋,撞入眸中的是满天星子。星河美得吓人,挂在天上玉带似的冷冷地晃,冷冷地闪。那是无温度的美,天生带来凛冽肃杀的冰寒。

  她没有出声,江礼也没有。与生俱来的默契,令他们同时屏住呼吸,收敛气息,隐瞒了江州的诸多眼线。

  这是冬夜,天未回暖。

  万物都冻在坚冰里。

  有一滴水,自江礼眼眶中落下,滴上小鲤鱼的眼睫。

  小鲤鱼仰起脸来。她知道冬日的无名山不下雨。她知道雨是天上水。她知道从天上来的客人,周身不带半丝温度。那水珠温温热热沉沉,乃是凝结了莫大悲恸的一滴泪。

  它也许是咸的,咸到发苦。

  江礼未曾前往无名山,而是直奔金风玉露。他心知自己已成负累,此刻前去投奔叶鸯,虽能带去消息,要他们师徒二人做好防备,却也增加了他们的负担,令他们在抵抗江州的同时分心旁顾。他脚下踩着人家屋顶上的砖瓦,心跳得极乱,但头脑异乎寻常地清醒,他想他如今只需做两件事便好:一是逃去金风玉露,二是嘱托倪裳传递消息,尽快将一切告知叶景川。

  火熄灭了,汪家没了。小鲤鱼越过高低错落的房顶,望向月色下一缕浓重黑烟。黑烟在奔月,它在奔月的途中舞蹈,那是它能留给世人的最后一瞥。

  浓墨重彩。

  “江哥哥。”小鲤鱼叫道,“我爹娘……”

  “他们不在了,而他们还活着。”江礼压抑着哭腔,脚步不停,“好妹妹。我是你哥哥。”

  小鲤鱼觉察到他身躯细微的抖动,紧紧抿着唇,不肯发声。谁都不能再发声了,唯恐一张口便是号啕。谁都不能再发声了,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死亡如影随形。

  深夜时分,倪裳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披衣起身,走出卧房,发觉那声响是来自楼下,有人在外面急促地拍打金风玉露的大门。迷惑攀爬上她的眉骨,好看的眉毛拧起,半夜里突如其来的动静,往往伴随着不祥,她站在楼梯口,犹疑着是否要去开门。

  冥冥之中,万事皆有定数,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她的手已经搭在了门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