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拒绝出师>第60章

 

  次日,叶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师父的书房恢复原状,在这期间,被他挪到床上的叶景川始终不曾醒来。要不是探过他鼻息,知晓他还有气,叶鸯说不准会将他挪入棺中即刻下葬。事实上,他的疲累映在叶鸯眼里,着实显得怪异,叶鸯守候在床榻之侧,细细赏看他的睡颜,总感觉他并非由于疲劳才陷入沉睡。

  纵然心中有疑惑未解,也不好直接唤醒师父要他为自己答疑解惑。叶鸯耸耸肩,伸了个懒腰从床边站起,拿起木桌上的抹布,静心擦拭木架。木架一日不擦,就要沾染灰尘,既然叶景川不肯清醒,那擦拭木架的事,便由叶鸯代劳,不过是擦两下罢了,横竖费不了多少事。

  手在水中泡得久了,总感觉有些凉,师父这间书房虽然坐落于阳面,但现在阳光照不进窗口,要想暖和,还得到外头站着。叶鸯甩甩手上水珠,手肘不意撞到架上某处,那块凸起被他碰得松动,紧接着向下陷落,叶鸯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倏地一黑,突然翻转的木架将他推入一个洞口,左脚尖撞到石阶,险些当场摔个倒栽葱。

  甩着头强迫自己清醒,叶鸯抬眼一看,吓得丢了手中那块抹布。前方不远处赫然一口水晶棺材,四周幽幽亮着烛火,墙上一幅挂画,其中所绘之物正是北叶宅院——叶鸯曾经的家。

  早教叶景川收去的明珠孤零零躺在水晶棺尾部,于烛光照射之下闪烁着夺目光芒。望见它,叶鸯下意识地抽一口气,喉中似乎梗了个什么东西,全然发不出声音来。环顾一周,稍微放松,密室之内没有藏尸,叶景川不曾可怕到那地步,会在自己的书房中摆放尸体,然而那一口水晶棺材,还是非常奇怪。

  “有病哪!”叶鸯小声骂他。人在外头睡觉,一墙之隔的地方摆个这玩意儿,真是好玩他娘放声大哭——好玩死了!

  壮着胆子站起身,一步一停顿地走向水晶棺,伸手摸了摸,感应到一片寒凉。探头往棺内一看,竟杂七杂八堆了不少物什,俱是以往在北叶那座山上出现过的。

  ……倘若叶景川去过北叶,搜刮来北叶遗物,那倒也正常,但此处所堆放的,全是叶鸯从前在山上见到过的东西。叶鸯浑身一震,如遭雷殛,骨血皆冷,他终于不得不相信,叶景川与北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

  水晶棺最底层,铺开一幅巨大的画,叶鸯拨开画纸上压着的物件,惊恐地发现那正是他从佳期如梦带出来的“罪证”。刚要将之取出,身后突兀地传来一声闷响,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明晰,叶鸯猛然回首,见叶景川倚着门框,倦眼惺忪,一双眸子原本如含春水,此时此刻却好像江河冰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叶鸯自以为成功设计了叶景川,其实不然,师父早就张开大网,在此处静静等候。

  似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叶鸯安静看他,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多余动作也不做。

  “你从佳期如梦带走此物,竟以为我不知情,我该说你傻,还是委婉一些,说你天真?”叶景川关闭身后入口,狭小的空间内气氛霎时间凝固。叶鸯见密室之门关闭,自知无法逃脱,索性在水晶棺边沿坐下,祭出唇枪舌剑,与其交锋:“我却也不知你有如此怪癖,收藏我家的东西在此处。只是不清楚你午夜梦回之时,想到北叶那一整座山的冤魂,良心可安?”

  “三言两语定我的罪,你有何证据?”叶景川于他身前站定,忽然抓住他衣领,一把将人提起,“给我起来!我在这里站着,就没有你坐着的份儿!”

  “绘像与签字搁你眼前摆得好好的,还想狡辩什么?莫要告诉我这不是金风玉露的惯例,亦同佳期如梦无任何关系!”叶鸯去掰他的手,怒道,“你果真不可信!你与南江合谋,灭北叶百余口人,那大火烧了几日,一整座山俱被烧成焦土,你可知道!我爹娘,我兄长与我姐姐,都死在你们手里!枉我将你当师父,枉我敬你爱你,你竟隐瞒我许多,我这些年来,原是认贼作父!”

  “认贼作父?”叶景川冷笑,“你亲生父亲本就是贼人,你何必再认一个?北叶瞒你才是瞒得真好!那群人被千刀万剐亦是活该,将其挫骨扬灰犹嫌不解气,一把大火烧死,太便宜他们!”

  讲到此处,竟是怒极,一把将人推倒在地,单膝跪下,扣住对方脖颈。感受到叶鸯颈间温热,叶景川面上狠厉神色方有所缓和,捂住叶鸯的嘴闷了他半晌,这才继续向下说:“你沉不住气,只看到一角便以为窥得全貌,天下姓叶之人有无数个,你就如此确定,同南江合谋之人是我?你生父杀人双亲,掳走孩童收为养子,却不曾想过此乃养虎为患。那少年怀恨在心,反咬一口是早晚的事,他念着旧情,饶你一命,已是格外开恩,你竟还怨他不放过你亲人?”

  师父所说之事,叶鸯半点不知,他听得云里雾里,仿若置身于庞大迷局当中。怔怔望了叶景川半刻,没能寻到任何一句话用来辩驳,这一瞬间,北叶令他感到陌生,无名山令他感到陌生,就连他自己,都变得分外奇怪,好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时空的人。

  刹那间,一道闪电划过漆黑夜空,掀开被暗色遮掩的回忆,“养子”这身份一亮出,指向性极其明显,叶鸯登时想起出现在那幅画中的某人,当即剧烈挣扎起来。他父亲收养的孩子,应当只有他从前见过的那位哥哥,当时他年幼,仅仅知晓此人来自他乡,其余的一概不了解,而今时今日被叶景川这么一提及,曾经忽略的细节立刻疯狂叫嚣着破土而出,化作一根长长藤蔓,牢牢捆束住他的咽喉,使他窒息。

  叶景川松开手,看他伏在地上狼狈地咳着,俯身凑近他耳际,好心好意提醒道:“棺中那点东西,皆是你曾赠予他的物什。大到印章,小到卵石,连一颗早就无法生根发芽的种子都被他留下,你说,你何德何能,让一个人这般惦记你?”

  “……”叶鸯捂住喉咙,突然起身,从水晶棺最底部拖出那幅画,单膝压住画纸,空闲的右手抬起纸张一角,狠狠撕扯。纸张禁不住他的折磨,在他手下发出一声脆响,从中间裂作两半,裂纹不偏不倚,恰好贯穿画面正中央那人的面部。稚气未脱的脸庞霎时变得狰狞,再笼罩上叶鸯的影子,一时间恍若鬼魅,叶鸯急促喘息,伸手盖住那张脸,心里又苦又涩,谈不上什么滋味。

  光斜斜地打下来,照亮翻卷而起的画纸边缘,南江的“江”字之旁,赫然落了一字“叶”。叶鸯闭了闭眼,集中精神重新审视有字的那一小块,铺平弯折之处,“叶”后面还有“影”,正合了师父所言,是北叶山上那外来的孩子。

  少不经事,陪那人玩耍,竟不知自己也是他仇人之子。

  是谁认贼作父?

  “他还活着?”叶鸯突然问。

  “或许是死了。”叶景川道,“他与虎谋皮,同南江合作,南江却也忌惮他。他无父无母,一人行走江湖,孤立无援,你猜猜这样的人,能在南江追杀之下撑多少年?”

  “骗我好玩吗!”叶鸯骤然回头,眼中似要喷火,“自打从巫山回来,你说了多少句谎话!”

  几乎是从地上弹起,叶鸯愤愤然在那张画上跺了好几脚,忽而扬手,甩了叶景川一耳光。欺师灭祖这四字,他果然做到了,这一耳光打得毫不留情,叶景川不适皱眉,被他扇得侧过脸去,脸颊上浮出五道指印,轻轻抚摩,感到火辣辣地疼。

  “文字游戏好玩吗?”叶鸯怒极反笑,“你口口声声说做出屠灭北叶一事的人姓叶名影,我倒要问问你,当年在那座山上的‘影’,难道不是你本人?!你以为将字写得潦草一点,我便会看错?你以为自己和北叶撇清关系,我就决计认不出你是谁?叶景川,究竟我蠢,还是你傻!”

  叶鸯语速飞快,沉甸甸坠在心头已久的言语如泉水喷涌,如飞瀑泻流,压抑的情绪顷刻间爆发,将他硬生生造成了不同的模样。反客为主,将叶景川逼至墙边,叶鸯从头细数他百般破绽,誓要迫他说出真话,签下罪状。

  “佳期如梦后院的那座小楼,里头藏了不少破烂,有些风格鲜明,显然是北地之物,至于那墙上机关,更是北叶独有设计,其间明珠,乃我父生前收藏,由此推论,佳期如梦曾为我父操控,金风玉露和它同气连枝,多半与其有相同来历。倪裳姐听你差遣,为你所用,绝非一日两日,她一手把握金风玉露佳期如梦两地,亦非朝夕之功,早在她为我父效力那时,你们二人就在暗中联系,以忠诚之名,行反叛之实。北叶带你回来,本想要你对付南江,却引狼入室,引火烧身,北叶覆灭当日,众人不知你已背叛,因而老仆带我前往无名山投奔你,你本不想收留我,却念及旧时情谊,将我留下,收做徒弟——如此这般,是也不是?”

  “不是。”

  事到如今,两人都快撕破脸面,叶景川竟还笑得出来:“你半拼凑半猜测,倒也真说对一些,可惜疏漏颇多,尚有不少谬误。”

  将叶鸯拢入怀中,用力压住他背脊,逼他和自己相拥,叶景川梳理思绪,旧事重提。

  二十年前,在塞北常年覆雪之地,有两户人家,一户姓倪,一户姓叶,皆是小门小户,不值一提。

  姓倪这家有个女儿,姓叶那家有个儿子。

  倪姑娘生性活泼好动,常拉着邻家伙伴下山去玩,到傍晚天擦黑才肯归家。到那时,山路上会亮起一盏灯,今日是这家父亲,明日是那家母亲,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落雪,总有一人提灯来寻。

  后来某天,两人回来晚了,山路上竟没有光亮,摸黑爬上山,才到半山腰,便闻见一股腥气。夜里风大,倪家那姑娘心中慌乱,不慎跌倒,手掌撑地,触及一片粘腻,再起身,借着月色看去,赫然满手鲜血,骇人非常,转头看脚边草丛,竟发现一具死不瞑目的女尸,以及一盏熄灭已久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