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飘渺烽烟>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底细

  郑朱到了咸阳,请求入宫拜见秦王。

  秦王嬴稷对臣僚们说道:“郑朱此刻前来,必是赵王欲与寡人议和。”

  白起抱拳道:“大王,目下赵国国情窘困,又不得别国支助,战事难掌,故而遣使议和,此乃赵人的权宜之策,绝非诚意之举,大王万勿应允。”

  嬴稷含笑点首,道:“赵人诡计多端,寡人从前上过一次当,损失不小,今日断不能重蹈覆辙。何况赵丹实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寡人猜他也不会作出什么让步来求得我军收兵。”

  相国张禄道:“大王,大秦虽不接受议和,但外邦使者到来,我等总要依礼接待。”

  嬴稷仰面哈哈一笑,道:“这个郑朱是赵国的显贵之人,与赵国王室关系密切,寡人不仅要依礼接待他,还要隆重的设宴款待他!”话至此处,双眼中的黠慧光彩益发锐利:“可巧楚国和魏国的使臣前几日也来了咸阳,尚未离去,寡人正好召他们一同饮宴,让他们一睹赵国贵族的风采!”

  张禄立时了然嬴稷的心思,礼揖道:“大王英明!”

  过了片晌,郑朱穿着华丽的绛底蓝纹锦袍走进大殿,行礼毕,双手奉上赵王的请和书。

  嬴稷展开帛书阅览,心里暗笑:“果然赵丹舍不得上党十七城,仅许黄金百万换取我军西撤。赵人善贾,赵国贸易繁荣,赵王诚然不缺金钱,但大秦乃富饶之邦,寡人又何尝稀罕这百万黄金?”遂放下帛书,暂且不置可否,只笑微微的与郑朱道:“郑大夫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着实劳苦。寡人已令宫中备宴,为郑大夫接风洗尘。”

  郑朱瞧着嬴稷既威严、又和气,一霎倒也不好多言,躬身道:“外臣多谢秦王。”

  于是嬴稷在大殿中开宴,安排郑朱坐在宾位首席。魏国、楚国的使臣随后亦至大殿,依序入座。

  其时秦国臣僚除相国张禄以外均不在场,张禄眉开眼笑的向魏使和楚使介绍了赵使郑朱,称郑朱为“赵国贵臣”,郑朱脸上颇有得色。

  楚使、魏使坐在座位上,笑容可掬、客客气气的与郑朱见礼,内心却忖度着:“秦、赵两军虽在上党打了两年仗,但现下赵王发使来咸阳,秦王盛情招待,可见这两家绝非死敌,那赵王也必不是决心抗秦的。”

  而郑朱心底亦不平和:“楼大人所料非虚哉!魏国和楚国均与秦国热络,哪里肯助赵反秦!”

  嬴稷兴致勃勃,指了六名标致的宫女服侍三国使臣饮酒进膳,大殿中又有女乐轻歌曼舞。

  郑朱和大部分贵族官僚一样,生平极爱女色,遇此场面,恰是如鱼得水,遂任由宫女献媚撩弄,一爵接一爵的灌酒,喝了个烂醉如泥。

  嬴稷见郑朱酒醉酣睡,侧首嘱咐张禄:“赵使尊贵,便由张禄先生亲自照管了。”

  张禄欠身拱手,笑道:“微臣遵旨。”

  张禄把郑朱带回相府,选了一间宽敞明亮、装饰奢华的客房供郑朱暂住,又命府上一名姿容妖冶的侍女萑儿贴身服侍郑朱。

  郑朱睡在牙床上,盖着丝被、枕着软枕,鼾声不绝,直到黄昏方醒。一睁眼,胃里忽有一股异气往喉咙口直冒上来,他撑持不住,便即翻身扑至床沿,低着头朝地面“哇哇”狂吐。

  张禄很快跑进来,冲到床边扶住郑朱,万般关怀的问道:“郑大夫怎么了?莫不是午膳吃坏了?”一面又叫仆役清理呕吐的秽物,并着人去唤医师。

  郑朱喘了口气,道:“无妨。郑某只是喝酒喝得多了,吐出来一些也就好了。”

  侍女萑儿捧来温茶和漱盂,请郑朱漱口。郑朱漱完口,萑儿放下器皿,又回来用巾帕给郑朱擦嘴,动作轻柔,神情娇媚。

  郑朱只感浑身发热,痴痴的笑道:“多谢姑娘……”

  萑儿低了头,怯生生的道:“奴婢不敢。”

  郑朱虽有意乱情迷之感,毕竟不敢立刻发作,双眼环顾四下,问张禄道:“应侯,这里是何地?”

  张禄笑答道:“此间正是寒舍,还望郑大夫莫嫌客房简陋。”

  郑朱忙拱手道:“应侯说这话,可是折煞郑某了!郑某何德何能,怎配踏足应侯的府邸!”言语之间,双眼瞥见那些正在扫除秽物的仆役,不禁越发羞愧,道:“郑某酒醉失态,还把应侯的府邸弄脏了,郑某罪该万死啊!”

  张禄摆一摆手,笑呵呵的道:“郑大夫休要如此说。老夫出身寒微,侥幸得蒙秦王抬举,方有今时之位,比不得郑大夫您啊,名门出身,天生高贵!您能光临寒舍,可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啦!”

  郑朱心里十分得意,嘴上仍谦和的道:“不敢当!不敢当!”

  是时,相府的医师来至房中,作揖施礼:“见过相爷,见过郑大夫。”

  张禄让医师给郑朱诊视了一番,医师说道:“郑大夫身体无碍,仅是饮酒过量致使脾胃不适。小人开一剂汤药,郑大夫服下即可。”

  张禄遂叫医师去熬制汤药。

  郑朱颇是不好意思,对张禄道:“着实叨扰应侯了!”

  张禄笑道:“郑大夫无需介怀。老夫与郑大夫虽各事其主,但不晓为何,老夫似乎与郑大夫极为投缘,甚想与您结为友人。”他微扬起脸,突然叹息一声,道:“老夫心知这是在高攀郑大夫,郑大夫如何能瞧得上老夫这等寒门贱人!”

  郑朱急忙握住张禄之手,道:“应侯何出此言呢!俗语云:‘英雄不问出身’,如今您既已是秦国的相国,那便是贵人了,何苦再穷究出身门第?郑某能与应侯交友,真真是不胜荣幸也!”

  张禄展眉而笑,眼中仿佛含着泪光,激动的道:“多谢郑大夫!”

  两人执手攀谈良久,医师将熬好的汤药端来,萑儿服侍郑朱饮下。

  到更晚些时候,厨房又送来清淡可口的膳食。张禄陪着郑朱吃完晚膳,两人又叙了会儿风月闲话,张禄才辞出客房,郑朱便在萑儿的服侍下盥漱就寝。

  次日天亮,郑朱由萑儿搀着到大厅用早膳。

  张禄早在等候,笑着问郑朱道:“郑大夫昨夜睡得好吗?萑儿服侍得可算尽心?”

  郑朱脸腮稍稍发红,笑道:“郑某睡得很好,多谢应侯。”

  这时郑安平也走进大厅,见到郑朱,双眼一亮,朗笑道:“这位大人相貌堂堂、贵气十足,想必就是赵国来的贵臣郑朱郑大夫吧?”

  张禄笑道:“哟,你的眼力很好!”转过脸对郑朱道:“郑大夫,这位是老夫的同乡郑安平,与老夫亲如手足。他在秦军中任职,爵位是公大夫,平日和老夫同住于此。”

  郑朱便与郑安平见礼。郑安平一揖到地,说道:“那年在下出使赵国,曾于赵宫朝堂大殿上见过郑大夫,当时就暗叹郑大夫风采卓越,甚盼结识,只可惜公务缠身,无暇趁愿。今朝在下于此间重遇郑大夫,真乃天缘巧合,在下终于得以拜见心中贵士!”

  郑朱心里美滋滋的,笑道:“郑某能结识将军这般的人物,亦是深感荣幸。”

  张禄忽然“啪”的拊掌,道:“郑大夫与郑贤弟均为郑氏,虽非同族,却也着实有缘啊!依老夫看,你俩索性就结拜为兄弟,如何?”

  郑安平搔首笑道:“我倒是有这份心,只不过我的爵位不高,不配给郑大夫当兄弟!”

  郑朱一听这话,连忙彬彬有礼的道:“郑将军太自谦了!你能当上秦国军官、为秦王效力,足以证明你是雄才英杰!郑某家族中的兄弟竟没一个及得上你!你若不介意,郑某从今往后就喊你一声‘贤弟’了!”

  其实郑安平的年纪比郑朱略大,但他还真不介意郑朱压他一头,马上恭敬的跪地一拜,道:“兄长,小弟有礼了!”

  郑朱满脸堆笑的搀扶郑安平起身,张禄上前向两人道贺。

  三人在大厅用完早膳,郑安平要去军营,张禄则要上朝。

  “郑大夫,您留在这里好生歇息,府中的下人,您可随意使唤。”张禄殷勤笑着对郑朱道,“至于两国议和的事,老夫会尽力向秦王进言。”

  郑朱经历几番折腾,脑中浑浑噩噩,竟忘却了议和这桩要务,幸亏张禄主动提及。郑朱自惭之余,也很是感激张禄热忱,深施一礼,道:“有劳应侯费心,郑某先谢过了!”

  至中午,张禄归来,郑朱在大厅迎接,问道:“秦王可同意议和?”

  张禄拉着郑朱就座,道:“秦王说了,我们秦国不缺黄金,赵王若要议和,就把上党还给秦国,秦国保证十年内不再伐赵。”

  郑朱惊呼道:“什么!上党已是赵国领土,何谈‘还给’秦国!”

  张禄拍抚郑朱后背,劝他冷静,然后说道:“郑大夫是明白人,您该晓得上党郡原是韩王割让给我们秦国的,那郡守冯亭私自将上党献给赵国,本就违反法理,我们秦王有权索回。”

  郑朱愤然道:“赵国既然已经接受了上党,那是断断不会再转送给别国的!”

  张禄沉声喟叹:“你们赵国君臣为何这般固执呢!”一手拍在郑朱肩头,语重心长的道,“郑大夫,老夫也不瞒你,我们秦国派了不少谍者去你们赵国,潜伏各地,他们先前回来复命,已把赵国缺粮、齐国拒绝借粮的实情都一五一十的汇报给秦王了。秦王现在是铁了心要取得上党,秦国国力雄厚,也足以支持战事,但你们却是粮秣匮乏,再这么顽守上党,赵国全境俱要闹饥荒了,为一郡而损全国,值得吗?”

  郑朱觉着张禄这篇话很是在理,思及赵国国情,也不由得垂首太息。

  张禄又道:“郑大夫,请您回去劝一劝赵王,劝他交还上党,省得我们两个国家打打杀杀的,损耗人命资财,徒让诸侯坐山观虎斗。”

  郑朱的脸色突变得严肃起来,道:“我们赵王虽年轻,却是一位胸怀大志、果敢刚毅的君主,他绝不会舍弃上党!”

  张禄睁睁的看着郑朱,神态充满了讶异,道:“不对呀!赵王若真像您说的那样,理应号令赵军英勇奋战,又岂会让廉颇一味的龟缩防守、寸步不前?如今上党郡有一半的土地已被我军占据,你们赵王难道不在乎吗?”

  郑朱叹道:“赵王当然在乎!赵王数次下旨,命令廉颇率军出击,怎奈廉颇偏是不从!”

  张禄点点头:“哦,原来是廉颇抗旨啊。”顿了一顿,又肃然望着郑朱道:“臣下屡屡抗旨,赵王竟不着恼吗?廉颇统领三十万大军,既不能击退我军,又不能抢取领土,却要把赵国的粮库吃空了,赵王居然能容忍他至今?”

  郑朱道:“廉颇那个人,赵王一向是厌恶的,同僚中也有很多人讨厌他!哼,仗打得这么难看,还要大家为他筹集粮草,便是好脾气的平原君、平阳君,现下也对他怨言频出了!”赵王号召捐粮,郑朱身为贵臣,自然捐了不少,因郑家与王室亲密,郑朱又要彰显高风亮节,便推拒了赵王颁赏的珠玉财帛,是故,郑朱蒙受了一大笔财产损失,他认为这正是被廉颇所累,是以心中十分怨恨廉颇。

  他拿起茶杯喝了半杯茶,缓住情绪,续道:“廉颇此番挂帅,是上卿蔺相如向赵王举荐的,蔺相如也常常在赵王面前说些好话维护廉颇,因此即使赵王有意更换主帅,却也一直未施行。”

  张禄微笑道:“素闻蔺相如和廉颇友谊深厚,果真不虚也。不过赵王真要更换主帅,只怕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去替代廉颇吧?赵奢逝世、乐毅久病不愈,赵国能督师的上流将帅已不多矣。”

  郑朱闻言色变,心道:“你这是在说我们赵国无人吗?”他生性高傲,兼有忠君爱国的情怀,容不得旁人小觑赵国,一脸庄严的对张禄道:“应侯,赵国将才如云,绝不输于秦国!我们的相国田单就是名扬天下的宿将!还有现任马服君赵括,精通兵法、武艺超群,比其父赵奢将军有过之而无不及,若非赵奢将军生前执意要让他任六师长,我们赵王早就派他挂帅出征了!”

  张禄忙拱手道:“郑大夫息怒,息怒!老夫见识浅薄,方才措辞欠妥,冒犯赵国,实是有口无心也!请郑大夫见谅,老夫在此向您赔罪!”

  郑朱念着张禄待他热心恭谨,便不多疑深究,笑道:“罢了,应侯并非军中之人,难免不详将帅之事,郑某不怪你。”

  张禄拱手道:“多谢郑大夫宽宏大量!”

  少焉,侍女们捧着午膳的肴馔走进大厅。萑儿也来了,柔媚温顺的伺候郑朱饮食。

  *

  翌日上午,张禄又进宫,这回他是单独与秦王嬴稷密议。

  秦王嬴稷屏退了高乾殿的寺人和宫女,只留蔡牧在旁侍候。

  张禄禀报道:“大王,微臣从郑朱的言辞间探得,赵王不会向大秦献出上党。”

  嬴稷嘴角一撇,冷哂道:“意料之中。赵丹这种年轻国君,往往立功心切,又怎甘心把到手的功业送于他人?”

  张禄道:“微臣还打听到,赵国君臣对廉颇‘以守为战’的战术甚为不满,赵王已有易帅之念,只是碍于个别臣下谏阻,尚未执行。”

  嬴稷沉吟:“赵军易帅,也就意味着变更战术,顶替廉颇的那名新帅必会遵循赵王御旨,率赵军出垒与我军交锋。”遂微笑着和张禄道:“若赵军果真易帅,想来是对大秦有利的。”

  张禄笑道:“诚然如是,所以微臣盘算着,我们不妨设计推赵王一把,兴许能使赵王尽早下定决心、委任新帅换下廉颇。”说到这里,他两条眉毛稍稍皱拢,脸面上显出些许愁色,低声道:“只不过,要换谁来接替廉颇,倒是一个难题。”

  嬴稷道:“上党之争,战事艰巨,这个接替廉颇的新帅,须是个有才干、有声誉的人,此为合乎情理、合乎众望,而且他还得是一个受赵丹器重、又对赵丹忠顺的人,此为合乎君心。赵国武将虽多,但要选出这么一个合乎情理、合乎众望、合乎君心的人,确实也非易事。”

  张禄低头不言,好像在犹豫什么,过了片时,终还是启口道:“大王,其实微臣已大约知道谁是最合适的人选。”

  嬴稷好奇道:“是谁?”

  张禄回答:“马服君,赵括。”

  嬴稷听到这个名字,眉心倏然搐动,端坐着的身躯也似略微震颤了一下。

  他当然不可能对赵括心存忌惮,他仅是刹那想到了赵括的特殊身份。

  张禄偷瞄了嬴稷一眼,见嬴稷表情凝重,便知是与嬴稷心照不宣了,说道:“赵括如今虽是六师长,不在军队里任职,但以前却是跟着赵奢、乐毅他们打过仗的,战绩不俗,他又是年少成名的,二十年来在赵国朝中、军中、民间皆享有盛誉,深得国君之心,亦深得同僚与百姓之心,是众口称颂的英才俊杰。”

  嬴稷沉默,长眉越皱越紧,许久,语声缓慢的说道:“赵括的确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可是除了他之外,就没别人可选了吗?那个田单不行吗?”

  张禄道:“恐怕不行。田单虽是赵国的相国,但到底是齐人,眼下赵国与齐国不和,赵王定然嫌恶齐人,连带疏远田单。再者说,田单也未必有勇气与我军交战,纵然赵王愿意用他,他八成也会借故推诿、不肯受命。”

  嬴稷咨嗟着点了点头,道:“先生言之有理,此时赵国如要易帅,似乎那赵括当真是不二之选。然而上党之战,寡人非赢不可,那赵括若为赵军主帅,势必无幸。本来寡人也不在意他有幸无幸,但他偏偏却是小仙女的徒弟,小仙女很看重他。”

  张禄低头道:“这也恰是微臣的顾虑所在。武安君夫人贤德善良,倘为了此事伤心,谁能忍见……”

  嬴稷又陷入沉默,双手抓着袖口的龙纹织锦。

  张禄不敢再多言,他知道这时候必须让君上独自斟酌思索。

  他自己的心情也不比君上轻松多少。嬴稷是怜惜爱人,他是顾惜恩人。

  他素昔有仇必报、有恩必偿,尽管今时记仇之心大减,感恩之心却是未变。别人予他的恩惠,他始终感念,即便这份恩惠很小,即便仅是在他困厄之时,有人给了他一个善意的笑容、一句温和的问候,他都能感恩一生。

  然而怜惜也好,顾惜也罢,皆属情义。

  情义是积蓄于人心中的温暖,有时可成为人生的助力,有时却又对处事无利。

  嬴稷沉思了一会儿,正色道:“上党之战关乎大秦的国运霸业,绝不可因寡人的一己私情而有所阻滞。倘使赵丹果真以赵括代替廉颇,那也是赵括命该如此,既是忠臣良将,当为国家战事效力。”说完这两句,他双眉微拢,嘴角泛出一丝淡淡的笑:“寡人相信,小仙女一定和寡人一样明事理、顾大局,他日纵然伤心,终究也能想通,不至于悲怆难复。”

  张禄点首,请示道:“大王,微臣已有计策,可否依计行事?”

  嬴稷道:“寡人信任先生之计,先生自便。只一条,此计万万不能泄露。”

  张禄拱手一拜:“微臣明白,请大王放心。”

  郑朱在相府等到午时,不见张禄归来,心里略感忐忑。

  萑儿缠着郑朱的胳膊,宽解道:“许是朝廷事务多,相爷被大王留住了。”

  郑朱叹道:“你说得也对。”

  虽然张禄未归,但相府的庖厨们仍给郑朱烹制了丰盛的午膳。郑朱吃饱喝足,略感困乏,便由萑儿服侍着在客房歇午。

  夕阳西下,张禄依然没回府,郑安平倒是回来了,乐呵呵的冲郑朱道:“兄长,小弟新得了五坛陈年佳酿,今晚要与兄长痛饮百杯、不醉不休!”

  郑朱脸上也挂着笑容,只是这笑容透着苦色,道:“贤弟,你邀愚兄共品美酒,愚兄本该高兴,但应侯迟迟不归,愚兄心里着实不安啊。”

  郑安平颇不以为意的哈哈一笑,两手叉在腰上,道:“兄长无需感到不安,大哥必是让秦王给留住了,要么是与秦王密谈事务,要么是陪秦王对弈遣闷。大哥平素不喜欢在外闲逛,若遇到同僚摆酒请客,他每次都得带上我帮他挡酒,今次他没带我,那就不是同僚请客了。”

  郑朱双手笼在宽袖内,拱肩缩背,悒悒不乐。

  郑安平拍了拍郑朱的肩头,道:“兄长勿急,大哥从未留宿宫中,他今夜肯定会回府,只不过稍晚些罢了。不如小弟先陪兄长用晚膳,咱兄弟俩一边饮酒吃菜,一边等大哥。”

  郑朱道:“这不妥吧?愚兄今天中午已是一个人用膳,未等待应侯,晚膳若仍如此,委实失礼!”

  郑安平笑道:“兄长多虑也!大哥奉兄长为上宾,岂会与兄长计较礼数?况且今日是大哥公务缠身、回家太晚,又不是兄长刻意不等他。”他眼睛一亮,拍手道:“对了,小弟有个侍妾,做的焖羊肉很不错,小弟让她今晚做一回给兄长尝尝!”

  郑朱推辞道:“不必了,多不好意思!”

  郑安平坚持道:“要的,要的!她也没啥过人的本领,只能烧些好菜孝敬兄长了!”

  遂尔,郑安平到自己房里去唤那侍妾。那侍妾名叫小缃,姿容固不及萑儿,却也生得标致可人。小缃听了郑安平的吩咐,应诺下厨。

  是晚,郑安平和郑朱在相府大厅里饮美酒、吃佳肴,萑儿伺候郑朱,小缃伺候郑安平。

  郑朱生怕自己又醉酒失态,不敢多喝,只拿小酒杯浅斟慢饮。

  郑安平十分通情达理,每次敬酒皆说道:“兄长随意,小弟喝干为敬!”喝了片晌,觉酒杯太小,无法尽兴,又换大酒碗,连灌十余碗。

  小缃伸手抚摩郑安平的胸口,助他顺气,媚笑着道:“将军一沾酒就没了节制!诶,万一大王今晚令您赶赴长平打仗,您这醉醺醺的样子可怎么出征呢?”

  郑安平面红耳赤,哈哈大笑着抱住小缃,道:“大王令我去打仗,我可求之不得哩!不是我自吹自擂,我排兵布阵的本领至少比那王龁高出十倍!只可惜我非秦国宿将,大王信不过我,不给我施展才能的机会!”

  小缃用手指点了点郑安平的嘴唇,笑道:“奴家瞧您是喝得太醉了,口出狂言啦!”

  郑安平高声道:“这怎是狂言?我告诉你,这秦军所有将领之中,唯有武安君的兵略比我高明,武安君是战神,我一介凡人望尘莫及!但其他那些人,什么王龁、蒙骜、司马梗、王陵等等,通通都是不如我的!”

  小缃又笑嘻嘻的问:“那么别国的名将呢?那个廉颇怎样?也不如您吗?”

  郑安平鼻子里“嗤嗤”作响,嘲笑道:“你怎能拿廉颇那等浪得虚名的夯货来和本将军比较?廉颇都已经被王龁打成缩头乌龟了,还能怎样?也就王龁的本事还不够大,尚能容廉颇龟缩,换成是我担任秦军主帅,廉颇早就授首了!”

  小缃惊讶道:“赵国的大将,竟这般名不副实吗?”

  郑安平打了个嗝,道:“赵国也是有几个名副其实的将才的,比如赵奢,他当年就在阏与打赢了我们秦军啊!呃……赵奢的能耐,我是服气的!”

  小缃道:“可赵奢已经去世了。”

  郑安平笑道:“是啊,赵奢的确死了,但赵奢有个儿子赵括,能耐比赵奢还大嘞!”他端起案上的酒碗,伸着脖子一口气喝干,又道:“不过那赵括跟我一样运气差,怀才不遇、不受国君重用!哈,如果赵军这次的主帅是赵括,就凭王龁那点功夫哪能打下老马岭啊!嘿嘿,赵王可真愚蠢,让帅才赵括当什么六师长,偏委任夯货廉颇挂帅!这就像楚人诗歌里吟唱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结果怎么的?赵国被廉颇折腾得损兵折将、粮储空虚!赵武灵王和赵惠文王泉下有知,简直要给气活了!”

  “哎哟!您这是醉酒发疯吗!”小缃急忙捂住郑安平的嘴,小声道,“赵国使臣在这里呢,您怎可出言讥讽赵王!”

  郑安平狂笑着把小缃摁倒在地:“呵,我发疯了吗?哈哈,好哇,我这就发疯给你瞧瞧!”

  小缃羞得满脸通红,喋喋央告道:“将军住手!此间有贵宾,不可以的!”

  但郑安平显然是醉糊涂了,丝毫听不进小缃的话语,也完全忘记了郑朱就坐在对面。

  郑朱原本静静听着郑安平的醉话,倒也饶有兴趣,可眼下郑安平过分无状,郑朱吃惊之余,更是尴尬不已,急得脸都绿了,忙携着萑儿走出大厅。

  没成想,他双脚刚迈出厅门,便与张禄撞了个满怀。张禄讶异道:“郑大夫怎慌慌张张的?发生何事了?”

  郑朱说不出话,只伸手指了指身后。

  张禄朝大厅里望了一眼,脸色骤变,怫然喝骂道:“郑贤弟又发酒疯了!老夫不在家,就没人照管了吗!如此冲撞贵宾,成何体统!”

  他这么一喝骂,执事家仆立刻领着一群仆役、侍女疾跑趋前,跪地磕头道:“相爷恕罪!小人不敢触怒郑将军!”

  张禄厉声道:“现在老夫回来了,你们赶紧把他俩送回房去!”

  家仆侍女们应诺。

  张禄摇着头一叠声的叹气,惭愧的向对郑朱道歉:“老夫与郑安平兄弟情深,故而一向不约束他的言行,方才教郑大夫受惊了,是老夫的不是!”

  郑朱大口喘息,强颜道:“不打紧……贤弟只是喝多了,胡闹而已,也不是什么过错……”

  张禄礼揖道:“酒醉难免失言失态,承蒙郑大夫不予计较,老夫与郑贤弟都感激郑大夫海量包涵!”

  郑朱道:“哎,应侯言重哉!”定一定神,问道:“应侯,今日秦王对议和之事可有改观?”

  张禄摇头,脸色比夜色更暗沉,道:“老夫跟秦王说了一整天的好话,但秦王怎都不肯改变主意。为今之计,只有辛苦郑大夫您回国多劝劝赵王了。”

  郑朱的表情也顿时变得很难看,无可奈何的仰天长叹。

  过了两日,郑朱启程回赵国,张禄和郑安平皆以贵重珠宝相赠。

  张禄还要把侍女萑儿也送给郑朱,郑朱却怅然婉拒,道:“贱内不是和顺人,郑某不可随意带女子回家。”

  萑儿一头扑在郑朱怀里,呜呜咽咽哭个不停,哭得郑朱心也碎了!

  但郑朱最终仍是撇下了萑儿。

  郑朱的妻子确实是一位严厉的女子,然郑朱家中却也不缺颜色娇妍的姬妾侍婢,只不过这些姬妾侍婢们的生活并不怎么快乐。

  相较之下,萑儿反而是快乐的。

  傍晚,萑儿拿着一片竹简,款步姗姗的来到相府的库房前。

  库房执事接过竹简,转身走进库中,隔不多时,捧了一些物事出来,有一匹紫色绸缎、一盒珍珠、两块金子,全部交给萑儿,笑道:“姑娘此番获得的奖赏很丰厚啊!”

  萑儿笑如春花,脆生生的道:“相爷一向是出手阔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