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飘渺烽烟>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舆诵

  且说泾阳君嬴芾与高陵君嬴悝虽被削了兵权,两人数十年累积的资财却富可敌国,遂在咸阳城的居住地大兴土木,修建了豪华的宫殿楼宇,并重金招募各地文士为门客。这些文士遵照嬴芾、嬴悝的旨意,写下许多称功颂德的文章,然后在秦国内外大肆传扬。

  这天,王稽自齐国归来,廷议时向秦王嬴稷汇报此次出使所办事务,其中提及:“齐地士大夫与百姓常议论大秦之事,称:‘泾阳君、高陵君仁德抚民,捐献私财兴修水利、奖励农桑,穰侯、新城君及太后政见英明,秦国富饶、官民齐心,当属此五人之功’。”

  斯言一落,臣僚中不少人都是表情惊讶,纷纷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

  客卿张禄高声道:“荒谬!荒谬至极!大秦国势能有今日之盛状,全因大王治国有方!太后、穰侯、新城君固然也为国务尽智尽力,却究竟只是辅佐国君、履行臣下职分,谁可越俎代庖?那泾阳君和高陵君更是何尝为大秦立过一桩卓越功绩?目今这等舛逆事实的流言四处传散、漫布华夏列国,那始作俑者必定包藏祸心、阴谋深重!微臣恳请大王严查严办,以正视听!”说罢,双膝跪地,肃穆而拜。

  王稽也跟着跪下叩拜,道:“东方列国忽视大王之无上功业,微臣衷心不服,亦恳请大王严查严办,以正视听!”

  而后陆陆续续又有大臣下跪,均道:“微臣附议。”

  秦王嬴稷脸容阴郁,侧目问魏冉道:“舅父,你有何见解?”

  魏冉拱手道:“回大王,这些流言在我们大秦国内亦曾散布,只不过秦人明理,甚少响应,因此国内风平浪静,时日一长,更是泯然不闻,而东方列国多浅薄愚人,才把流言传得沸沸扬扬。贤者荀子曾曰:‘谣言止于智者’,微臣深以为然,也诚请大王勿要介怀东方愚人之论。”

  嬴稷微微一笑,道:“舅父言之有理。”

  张禄又道:“大王虽胸襟宽大、不介怀东方愚民之论,却也绝不能对其放任自流。大王志在天下,东方列国迟早成为大秦领土,那些愚人也迟早皆是大秦国民,难道大王还要等到彼时再拨乱反正吗?”

  魏冉转身问张禄:“那么张大人想怎么办?是请大王派使臣去列国教导愚人?还是威逼列国君王镇压舆诵?”

  张禄道:“此事既有始作俑者,便只需铲除其人,即可平息流言。”

  魏冉道:“只因几句流言蜚语就拿人治罪,岂非显得大王器量狭小?如此又岂非愈使诸侯讪谤大王?”

  张禄哑口,一霎竟突然想不出反驳之词。

  嬴稷随即笑道:“舅父,张禄先生,寡人知晓你俩忠心,此事寡人自有裁处之法,你俩莫再争执。”

  魏冉和张禄皆应道:“微臣遵命。”

  嬴稷眼珠转了一转,笑微微瞥着白起道:“东方愚人果真愚不可及,若要称颂大秦的功臣,怎能少了大秦武安君?白卿家战绩彪炳、威震四海,可是我大秦一等一的大功臣哉!”

  白起神情冷静,抱拳作揖道:“大王过誉,微臣率军杀敌掠地,全是尽将帅之职而已,不敢居功。微臣也从不在意他人评论。”

  嬴稷笑道:“你这倒是实话。世间多少人骂你为杀星、杀神、屠夫,你的确从未放在心上。你连咒骂之言都能置若不闻,又岂会介意旁人是否称颂你。白卿家啊,你的气性也可算是宽宏大量了!”

  白起思忖道:“我心里只在乎婷婷,婷婷夸奖我我就高兴,婷婷批评我我就惭愧,其他人又不是我在乎的,是以我从不理会其他人如何议论我,但是如果其他人诋毁婷婷,我一定会动怒,甚至动武打人、杀人。我这般的脾气,绝不是宽宏大量的。”然而他觉着没必要为此与嬴稷争论,遂又抱拳行了一礼,道:“大王谬赞,微臣不敢当。”

  嬴稷亦不多言,站起身对座下众臣道:“今日廷议毕,退朝。”

  众臣整齐施礼,依次退出大殿。

  白起在殿外遇到依时而至的婷婷,两人相视一笑,挽手归去。

  嬴稷注目凝望婷婷纤秀的背影,怅惘的出了会儿神,便和魏冉一道赴甘泉殿陪太后用午膳。

  到了甘泉殿,只见宫女已在漆案上摆好了美酒热肴。嬴稷向太后行礼问安,随后雍容落座。

  太后和蔼的道:“稷儿,你神色似有不悦,是不是朝政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

  嬴稷执起酒爵喝了口酒,道:“再不顺的事,孩儿也能将其捋顺,母亲无需操心。”

  太后淡淡一笑,对魏冉道:“阿冉,你告诉哀家。”

  魏冉推辞不掉,遂把王稽所奏之事说与太后听。太后笑着叹了口气,道:“稷儿,你莫要介怀那些愚人愚论。”

  嬴稷冷哂道:“若真是愚人愚论,孩儿当然不会挂心。可孩儿知道,这又是泾阳君和高陵君惹出来的蠢事!他们收买一众饱食终日的闲散文人,专写些煽动人心的文章,还令人在各地大肆宣扬,恨不得迷惑住全天下人的脑子!”话到此处,他瞧了眼太后,再瞧了眼魏冉,道:“母亲,舅父,你俩曾经许诺亲自监管泾阳君和高陵君,却是怎么监管的?竟又纵容他俩胡作非为?”

  魏冉急忙避席叩拜,道:“微臣失职!伏请大王恕罪!”

  太后蹙眉道:“稷儿,这又不是严重的事情,你何必小题大做呢。”又向魏冉道:“阿冉回座吧,自家人吃饭,别这样诚惶诚恐的。”

  魏冉恭敬的行完礼,回到席位,后背已冒出一层冷汗。

  嬴稷长眉舒展,微笑问道:“母亲为何说孩儿是小题大做?难道母亲明了泾阳君、高陵君此举的意图么?”

  太后不徐不疾的道:“芾儿和悝儿因先前所犯之过,被罚撤去封地的兵马军备、又交出了部分资财用于国防民生,两人心里必定不痛快,便以此手段给自己歌功颂德,务求博个好名望,聊作安慰。”

  嬴稷道:“哦?就这么简单?”

  太后笑道:“当然就这么简单。他俩既无兵权,也不参政,还能有别的企图吗?稷儿莫要多心。”

  嬴稷“呵呵”干笑了两声,道:“倒不是孩儿想要多心,只是泾阳君、高陵君在流言中特意带上您和两位舅父,仿佛你们五人乃是一家至亲,孩儿竟成了外人!”

  太后笑道:“稷儿真真是多心了,我们一家血亲,焉能少了稷儿呀!”顿一顿,道:“快用膳吧,肴馔搁凉了就不好了。”

  于是三人进膳,不再谈论政务。

  午后,嬴稷回高乾殿歇息。

  魏冉留在甘泉殿,忧心忡忡的对太后道:“长姐,泾阳君和高陵君屡教不改,我们总不能一直包庇护短啊!”

  太后抚膺太息,道:“那两个不成器的逆子,偏偏却是哀家的亲生儿子!哀家该说的都说了,该罚的也罚了,他们不吃教训、不听哀家劝诫,哀家又有甚么办法!”

  魏冉道:“长姐,倘真无别法,恐怕我们只能将泾阳君和高陵君软禁了。”

  太后摇一摇头,道:“哀家也考虑过这个法子,悝儿性格懦弱,倒还行,芾儿就难啦。从前芾儿被关在牢狱,尚有哀家能施以援手,可即便是那般,他也是吵吵嚷嚷、暴跳如雷的,若哀家亲自将他幽禁,他还不得寻死觅活去呀!”

  魏冉一脸烦愁的道:“泾阳君贪生怕死,是断断不会自戕的。唉,外弟理解长姐,长姐无非是舍不得让泾阳君和高陵君过那拘紧抑闷的日子,但长姐心中也该清楚,倘使泾阳君和高陵君再不临崖勒马,迟早会连累了长姐啊!”

  太后轻笑一声,嗓音中混杂着难以描叙的酸楚,道:“哀家年事已高,只怕也活不了多少年了。哀家活着的年岁里,已失去了祺儿、瑞儿两个好儿子,每每思此,悲恨不迭,哀家委实舍不得再让其他儿女出事。呵,待哀家哪天辞世了,芾儿、悝儿和稷儿如果还要继续折腾,哪怕是斗个你死我活,哀家那时瞧不见了,也就不用烦忧、不用再管了!”

  魏冉听完太后如是说,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只盼泾阳君、高陵君、还有大王,都能体恤长姐的一片慈母苦心!”

  是时,魏丑夫进殿通传道:“太后,泾阳君和高陵君来向您问安了。”

  太后道:“让他俩进来。”

  嬴芾和嬴悝笑容满面的大步走来,兄弟俩一齐作揖:“孩儿参见母亲!”

  太后点头道:“恩,芾儿、悝儿免礼。”

  嬴芾和嬴悝又与魏冉见礼。

  太后坐直身,敛容道:“芾儿、悝儿,哀家正要叮嘱你俩几句话,可巧你俩来了。”

  嬴芾、嬴悝见母亲神态严肃,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两人先就座,嬴芾问道:“母亲有何训导?”

  太后语重心长的道:“芾儿、悝儿,你们都老大不小了,别再跟孩子似的任性胡闹。你们是尊贵的大国公子,这辈子锦衣玉食、珍宝美色已是享之不尽,便就此安分守己的清闲度日,休要再惹是生非。”

  嬴芾、嬴悝闻言色变,嬴芾双拳攥紧,嬴悝询问道:“母亲为何对孩儿们说这番话?孩儿们岂有不安分的行径了?”

  而太后尚未开口,嬴芾猝然伸拳在漆案上一捶,喝道:“准是嬴稷又在母亲跟前说三道四的谗谮我们!”

  太后蛾眉登竖,厉声道:“芾儿,你怎还反咬一口了?哀家且问你,你和悝儿是不是指使了一群文人乱写文章、到处吹嘘你们的功德?”

  嬴芾理直气壮的道:“那怎是乱写文章?又怎是吹嘘?孩儿和三弟确实支出了私财用于济助民生和城防,这难道不能告诸天下吗?孩儿们亦没忘记母亲和两位舅父,那些文人也宣扬了你们的功业。”

  太后冷笑道:“那哀家和你们舅父是否应该多谢你们帮忙歌功颂德?”

  嬴芾道:“这是孩儿们对母亲和两位舅父的孝心。”

  太后陡然怒瞪双目,眼光直视嬴芾和嬴悝,严厉逼问道:“你们两人果真是想着尽孝心?抑或是要向天下宣告,这大秦的四贵和太后正团结一致、共谋国政?”

  嬴芾、嬴悝被太后的气势唬了一跳,嬴芾勉力缓过神,道:“孩儿和三弟,还有母亲,冉舅父、戎舅父,我们五人从来都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我们同心协力、共谋大业,乃属情理中事。”

  太后斥道:“芾儿,悝儿,你们置稷儿于何地!他可是你们的长兄,是你们的国君!”

  嬴芾霍的自坐席上站起,道:“嬴稷数次迫害孩儿和三弟,世上岂有这般凶残刻薄的长兄!孩儿和三弟,早就不当他是血缘亲人了!”他的眼圈、耳朵瞬间涨得通红,越说越激动,“母亲莫怪孩儿直言,嬴稷陷害亲生胞弟,削权夺利、横加羞辱、甚至设计取命,从无丝毫心慈手软,他既然狠得下心对付他的胞弟,也必定会心狠手辣的迫害母亲和舅父!他就是个六亲不认、寡情绝义的冷血恶徒!”

  “住口!”太后也立起身,大踏步走过去,举手“啪”的打了嬴芾一巴掌。

  嬴悝缩坐在旁边,一颗心怦怦乱跳,全身瑟瑟发抖。

  魏冉脸上严霜覆罩,道:“泾阳君,您千万不可再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语!辱骂国君,乃是死罪!”

  嬴芾仰首大笑,道:“本公子所言字字属实,母亲和舅父却不相信吗!国君?嘿嘿,谁是国君?嬴稷吗?当年若非赵王雍多管闲事,若非母亲不敢驳了赵王雍的面子,这秦国国君的宝座原该是本公子的!嬴稷他应当留在燕国,死在燕国!”

  太后腮颊抽搐,面色铁青,右手一把揪了嬴芾的衣领,森然道:“你再疯言疯语,休怪哀家不念母子之情!”

  嬴芾突然双眼涌泪,握住太后之手道:“母亲,您若真的疼惜孩儿,何不把秦王之位还给孩儿?孩儿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自小对母亲便是全心全意的敬爱啊!只要孩儿当了秦王,孩儿一定会尊奉母亲、尊奉舅父们,一定会保全我们阖家的权势利益!嬴稷无情无义、刻薄寡恩,决计是依靠不住的!”

  太后深吸一气,收回自己的手,道:“芾儿,哀家只当你是一时撞邪,稀里糊涂说了一大通昏话。这些昏话,你不可再度提及,如若哀家异日又有耳闻,哀家必将你幽禁!”语意坚决,绝无通融。

  嬴芾双膝骤软,“噗通”跪倒在太后身前,两臂抱住太后的腿,哭号道:“母亲!您为何听不进孩儿的话!您为何偏心于嬴稷!”

  太后颇感疲倦厌烦,干脆不出声,任凭嬴芾哭闹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