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情兽>第3章 下篇

【1】

听闻天玑的那个战神齐之侃大败他遖宿的大将军,毓埥心中其实是有一股兴奋之意的。

果然不愧是齐之侃!没让他失望!

棋逢对手,毓埥兴致勃勃地开往前线,想要和这位战无不胜的战神将军一决高下。他向周天逸问清了前几场仗的情况,然后开始分析这齐之侃的弱点。可是分析来分析去,毓埥却有些迷惑了:说此人用兵诡谲吧,但总感觉他的战策仿佛都是有套路的;说他死板吧,可对方的的确确逼退了周天逸。

毓埥心中已经淡淡地浮起了对这战神之名的怀疑。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还是部署了再部署,方才出兵。

毓埥亲率的第一场仗与第二场仗都和天玑打了个平手,那个假扮齐之侃的暗卫松了口气,以为还好抵挡住了遖宿的新一波进攻,毓埥却失望了。

他用两场仗试探出了那个齐之侃的底细,对方果真像个纸上谈兵的,绝对担不起战神之名!

于是第三场仗,动了真格的毓埥大败四国联军。那暗卫虽也有些领军的天赋,再加齐之侃写的战策辅助,但到底缺了经验。对上那周天逸时还好,可是碰上了与齐之侃一般极富军事天赋的毓埥便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暗卫被一路逼退,最后困守截水城。

与此同时,早已暗中和遖宿勾结的慕容离断了天权与三国的结盟,停止了粮草供给。

【2】

奏报传回睢炀郡,蹇宾于寝宫中读后,面色一片灰败。

“嘤嘤!”齐之侃在蹇宾的脚边打转,又扒着蹇宾的腿,想要知道前线究竟如何了。

蹇宾低头看他,放下了手中的奏报,然后弯腰把齐之侃抱起。

“小齐,”蹇宾紧紧抱着齐之侃,“阿胃败了,天璇支援的十五万精锐全军覆没,仲堃仪率领的天枢的援军迟迟未到。阿胃带着天玑的残兵被困在截水城。”阿胃便是那暗卫的名字。

“天权退出了结盟,大军的补给已断。毓埥绕开了截水城,看路线,是直扑睢炀郡而来。小齐,”蹇宾忽地簌簌落下泪了,“天玑完了。”话音一落,蹇宾喷出一大口血,面前的御案上顿时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甚至还有几滴溅到了齐之侃身上。

“嘤!”齐之侃惊叫起来。蹇宾又陆续咳出了几滩血,整本奏报都被染成了刺目的鲜红。旋即,蹇宾的手无力地松开,齐之侃落到了地上。

【3】

蹇宾再度醒转时,只听见医丞仿佛在和谁说话。

“……王上这已经是第三回吐血了,只怕是不大好。”

“怎会如此?王上正值盛年……”

“王上的年岁虽然不大,但是老臣早说过,以王上那般的勤政,日日批折子到深夜方肯歇息,岂有不把身体底子掏空之理?今年入秋来事又一件接着一件,王上便不曾好生将养过一日。若是从今日起开始安心休养,戒怒戒忧戒哀,再辅以食补,倒还有五六年的寿数;可若是……那老臣即便再开药,也不过是给王上吊着命罢了。”

蹇宾掀开床帐,挣扎了坐了起来,吃力地道:“那便请医丞用药,吊着命便吊着命罢。”

“王上!”

蹇宾嘶哑的嗓音如钝刀锈剑,缓缓地、一下一下地割着齐之侃的五脏六腑。

疼!太疼了!

齐之侃低低呜咽一声,爬上床,主动钻到蹇宾的怀里,然后把蹇宾放在被面上的手挪过来藏在肚皮底下,用自己暖着他的冰凉。

蹇宾低头,用另一只手抚了抚齐之侃,而后抬头,平静地看着对床榻前的两人,缓声说道:“丞相和医丞都无须再劝,如今天玑危矣,本王是如何都不可能弃了天玑自己养身子去的。本王是天玑的王,便是要死,也是死在抵挡遖宿的战场上,而不是躺在床榻上等死!”

【4】

医丞和丞相都退下了,殿中只剩蹇宾与齐之侃。

“小齐,你会怪我么?”蹇宾半靠在床头,一下一下抚着齐之侃的背脊,轻声问道。

“嘤嘤。”不会!不管王上做何决定,末将都不会怪罪王上。没能守住天玑,是末将失职;王上若想与天玑共存亡,末将定会跟随王上,与王上共存亡!

蹇宾略略勾起唇角,俯下身,把那张苍白的脸埋进了熊猫的毛里,低声道:“小齐不怪我便好。”

齐之侃伸出粉嫩嫩的小舌头,舔了舔蹇宾的面庞。齐之侃从不信鬼神,但是这一回他真心祈求神明,若有来世,请让他再早一点遇上他的王,不,是他的阿蹇。他想要陪着阿蹇长大,想要让阿蹇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5】

若有来世,小齐可莫要再这般不好命地遇上我了。

蹇宾眷恋无比地看着昏睡的黑白团子。他把他的小齐放在腿上摊平,如往日一般,给他揉揉背毛,再揪一揪尾巴和戳戳屁股,然后翻回来捏了捏耳朵,末了,最后一次挠挠他那白绒绒的小肚皮。

“即便此生无法变回人了,即便小齐要做一世的滚滚,小齐也定要好好活着。”蹇宾笑着笑着,却落下了泪,“小齐若变回了人,要记得藏好自己的身份;若是变不回去,便在天权找一只母熊猫,执明说了,天权的熊猫多。然后小齐要生一堆小熊猫,喜乐安康地过完此生……”

止不住滚下的泪打湿了齐之侃的毛,蹇宾把脸贴着齐之侃的身子,啜泣声隐隐响起。

【6】

“王上,国师已押解上车,时辰差不多了。”暗卫阿娄与阿昴在殿外提醒道。

【7】

“按着遖宿的行军速度,最迟三日后,他们便该到睢炀郡了。”蹇宾看着面前一身黑衣的四人。这四人同阿胃阿娄阿昴一样,是蹇宾身边最精锐的七名暗卫,“如今阿胃已经阵亡,阿娄和阿昴被本王派了出去。三日之后,天下再无天玑。本王现在,要给你们下最后两道命令,你们自己看罢,若觉得能替本王办完,便去办;若是觉得此令于你们有性命之忧,你们便隐姓埋名,过好自己的日子去。”

四人毫不犹豫,齐齐回道:“属下等誓死为王上效忠!”

蹇宾点点头,面上的笑意淡去,眸中冰寒尽显:“阿奎阿毕。”

“属下在!”左边的二人一行礼。

“本王要你们潜入天枢,取天枢上大夫仲堃仪首级。”

“属下领命!”

“阿参阿觜。”

“属下在!”

“本王要你们跑一趟天权,诛杀和遖宿勾结的天权国兰台令,也就是前瑶光国王子,慕容黎!”

“属下领命!”

奎毕参觜四人退下后,蹇宾拿起桌上的一封密信,冷笑着放到烛火之上点燃。

天玑气数将尽并没有错,但这并不代表他蹇宾会放过那些算计了天玑、害得天玑还有他与小齐落到这般田地之人!

【8】

睢炀郡城门前,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毓埥把佩剑架到了蹇宾修长的颈间。

蹇宾似早有预料,面色苍白却又平静。毓埥还道是这蹇宾虽然害怕,却为着一国之主的尊严强撑着。毓埥心想,倒也算一条汉子。

蹇宾无比顺从地任由遖宿的士兵卸掉他的佩剑。可就在那两个士兵想要压着蹇宾向毓埥下跪臣服时,蹇宾却用力立直了身躯,挣扎间,蹇宾又咳出了血。蹇宾不愿在毓埥面前示弱,生生把到了唇边的嗽血咽了回去。

不过毓埥是何等人,怎会没有察觉?他回想起方才二人对战时,自己分明未下狠手,绝无可能是自己把人打出内伤的;而蹇宾的出剑倒是在一开始招招有力,却在打了半个时辰后飞快乏力。如此看来,蹇宾面色苍白并非是因为害怕,而是早有身体不适,却为着今日,硬是用了虎狼之药。

这人不要命了?毓埥斜睨着蹇宾,心说这天玑国果真有意思:一个战神名不符实,一个昏君倒是傲骨铮铮。

蹇宾挣扎着,面色不见浮红却愈加惨白,就在一士兵欲出脚踢上蹇宾的膝弯时,毓埥出声喝止:“不得无礼!”

蹇宾站直了身子,一双桃花眼褪去薄怒,又如古井一般,淡淡地扫过毓埥,面上重新恢复了平静,静若死水。

【9】

与脱去了盔甲的蹇宾面对面站到睢炀郡的行宫内,毓埥才发觉这个天玑国主身形修长,还比自己略高一点,只是瘦得不成人形,难怪要靠猛药来迎战自己。

“久闻不如见面,天玑王倒是与本王想象中的你大不相同。”毓埥率先开口。

蹇宾淡淡地回道:“不知遖宿王从前以为如何?一个在国难之际还日日饮酒作乐、让身边养的畜生比人吃得还好的昏君?”

毓埥笑:“兵不厌诈。”

蹇宾冷哼,又咳了两声,便不再说话。

毓埥突然抛下一个消息:“本王并没有杀齐之侃。”

蹇宾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毓埥说的是阿胃假扮的那个。这么说来,阿胃没死?

“未杀?”

“是啊,本王与人做了个交易,贵国的齐将军被人带走了,不过不论是本王还是那人,都不会允许齐之侃再活在世上,这一点,想必天玑王心里明白得很。”

蹇宾沉默了下来,半晌方道:“如今不论杀与不杀,都再无意义。遖宿王想要如何处置,直说罢。”

毓埥便道:“本王既不要你跪降,便不会连最后的体面都不给你。不过本王确实有些佩服你,天玑王不妨说说,可有何身后事想要嘱托本王?”

蹇宾没料到毓埥会这般说,少许惊讶后,立刻道:“第一,善待天玑百姓,饶过这一宫无辜之人的性命,天玑若有官员愿意归降,还请遖宿王不要为难他们。”

毓埥欣然颔首:“这是自然。那第二呢?”

“第二……”蹇宾的目光越过毓埥的肩头看向窗外,那是天玑王城的方向。

“第二,本王死后不愿入王陵。天玑王城之外有座祁山,山腰处有一间剑庐。有劳遖宿王将本王的尸身或骨灰连同佩剑一起送回到那里,葬在剑庐的后头。”

【10】

齐之侃醒来时,发现映入眼帘的并不是熟悉的床帐帐顶,而是一间陌生的草庐。

齐之侃努力回想着昨晚自己陪阿蹇就寝时的记忆。昨晚阿蹇看累了奏报,用罢了晚膳早早便困了,然后阿蹇便让自己陪他早些睡,再然后……

齐之侃想起蹇宾之前不清不楚的那句自己怪不怪他之问,他当时以为蹇宾问的是自己怪不怪他放弃生的希望而与天玑共存亡,可如今想来……齐之侃猛地醒悟!

【11】

屋外传来争执声,齐之侃侧耳听了听,辨认出那是暗卫阿昴和国师若木华。大约若木华想走,阿昴却冷冷地对他说:“王上有令,齐将军一日不恢复人身,国师便一日不得离开我们半步。”

若木华气急败坏地啐了一口:“别以为你是那蹇宾的亲信老夫就怕你!天玑都已经没了,我们这一路走到天权,全天下都已经知道蹇宾自尽,哪还来的王上将军!昴大人,你们做了这么多年见不得光的暗卫,如今既得了自由之身,何不放过老夫也放过你们自己呢?”

阿昴似是怒了:“放肆!若木华,你竟敢直呼王上名讳!即便如此,王上依然是我们的主子,王上之命,我们誓死遵从。国师有闲心在这与我争辩,倒不如好好去诚心祈求你的神明,保佑齐将军早日恢复罢!”

后头二人还争了些什么,齐之侃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他满脑子便只剩若木华的那两句话在回响——天玑亡了,他的阿蹇也已经自尽了……

阿娄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边。“齐将军。”

齐之侃呆呆地倚在墙角,一双黑眸失去了所有光彩,空洞地看着泥地。

阿娄轻叹一声:“齐将军,王上有信留给将军。”

齐之侃的耳朵动了动,缓缓抬起头,朝着阿娄手上的那封信看去。

【12】

小齐:

见字如面。

当小齐从阿娄那处拿到这封信时,想必我已不在人世。我蹇宾这一生,为王,我对不住我的子民;为阿蹇,我对不住小齐。国之将倾,我已时日无多,所以我愿意用我的性命来换毓埥善待天玑百姓,也愿意用这样的法子放你自由,补偿你们。小齐,说好的,你不会怪阿蹇的罢?

小齐,我一直很怀念当初你我初遇,在山林剑庐的那段时日。我想我此生最幸运之事便是那次坠马,然后让你捡了回去。大约也是与小齐的相遇已耗尽我此生的气运,可是我不后悔。如若此时我不是天玑的王,我大约也想随小齐一走了之,回到剑庐里,一如当初:小齐为我打野味,我学着给小齐熬粥;小齐笨手笨脚洗破了我的衣裳,还缝补得乱七八糟,我便嘲笑你两句,然后拆了教你如何重补;小齐劈柴,我在一旁晒太阳、帮小齐擦汗……听起来好像都是小齐在照顾我,无妨,到那时我也会学着照顾小齐。你若是想铸剑,那么洗衣做饭打扫剑庐,我便全包了;你下山买东西,我便在家中烧好了水等你归来沐浴……可惜了,我与小齐此生有缘无分,这样的日子怕是过不上了。

其实,小齐你在我身边这许多年,我当是该知足了,只是我知道小齐不喜朝堂,这些年我每日都在担心你会不会明日便突然要走。我想留小齐在我身边一辈子,我越贪心,便越害怕。册封小齐为上将军,不仅是因为朝堂,更是因为,我自私地想用这个上将军这个位置来绑住小齐。可是如今遖宿兵临城下,我却后悔了。我不是一个好王上,所以跟着这样一个王上的将军,注定不会有好下场。毓埥不会放过你,天枢天璇天权,但凡想争这个天下的人,都不会放过你。可看小齐如今的模样,我竟有些欣慰,还好,这般模样的小齐,定不会被那些人捉住丢了性命。

小齐,能困住你的人事都已经没了,若木华我交给阿娄和阿昴。至于小齐,应当要过回你本应有的逍遥日子,若是没有我,小齐会是个普普通通的铸剑师,在山中铸剑,娶妻生子,一生喜乐安康。如今,就请小齐好好地过回这样的日子罢,像我这般之人,若有来世,也不必再见。

阿蹇绝笔

【13】

谁说不怪你?阿蹇,我怪死你了!我怪你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我怪你不许我陪你到最后,我怪你逼我苟且偷生,我怪你误会我会离开,我怪你认为我们此生有缘无分,我怪你还觉得能困住我齐之侃的人事都已经没有了。当年山间初遇,何尝又不是我之大幸?即便你去了,但凡我忘不掉阿蹇,忘不掉我们这些年的种种,又怎能算困住我的人事都不在了?说甚么没有你我会娶妻生子,若是没有阿蹇,我齐之侃此生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你说即便有来世也不必再见,好,那我来世宁愿为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看准了你在哪儿,立时便再去投胎寻你!这一世,生生世世,我齐之侃心意如初,死生相随!

【14】

“你就这样让齐将军走了?”阿昴问阿娄。

阿娄看着愈行愈远的黑白身影,淡漠地反问:“齐将军于王上到底是不同的。我们即便困住了他,他若一心寻死去追随王上,拦得住吗?”

阿昴蹙眉:“若是我们二人轮流看护,也不至于让齐将军没了命罢?而且既然能让他回去寻王上,王上当初何苦再多此一举将他送出?”

“心都没了,留着命还有何用?”

“什么?”

“无事,”阿娄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那已经成为一小点的背影,“王上一心想着让齐将军快活地过完此生;可若是王上不在,齐将军大约也是快活不起来的。既是如此,便依齐将军自己的抉择罢。”

“可是齐将军现在这样能走回去么?不用跟着?”

“……不用了,因为王上,他定是能回去的。”

【15】

齐之侃从未去过天权,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从天权到天玑的路途竟是这般遥远。

他不敢走大路,因为怕被人看见后捉走。齐之侃只能翻山越岭,饿了便随便啃点草根树皮,渴了就喝点溪水雨水;手掌脚掌磨破了,用嘴巴嚼点山上的草药敷敷,再不济,用唾沫舔两口也无妨;他不敢洗澡,怕吹了风着凉不好赶路。如此餐风露宿,日夜疾行,齐之侃终于在将近年底之时赶到了天玑境内。

今年的天玑格外冷,洪灾褪去后,紧接着便是雪灾。鹅毛般的大雪从破庙的屋顶漏进来,齐之侃缩在殿内墙角的草垛子后,止不住地发着抖。从昨日起他便开始吃不进东西了,强逼着自己吃了些枯草,最后却全部吐了出来。他只能继续赶路,却在经过一个村庄时不慎露了行踪,被一群孩子以为是熊瞎子,追着丢石头,砸破了耳朵。后来他按着记忆寻到了这间小破庙,本想歇息一会子再走,却遇上大雪。皮毛动物没那么容易怕冷,齐之侃却冷到发抖,他心里明白,自己这是病了。

可是病了又如何?他还能去找医丞诊治不成?

齐之侃咧着嘴讽刺一笑。病便病吧,总之他得撑住这口气去寻到王上,届时是死是活,便无所谓了。只是不知阿蹇葬在何处?那遖宿王哪怕为着个仁义之名,也不能草草葬了阿蹇,想来应当是天玑王陵罢。

打定了主意,齐之侃微微眯了会儿,醒来后恢复了些力气。他见外头的雪小了,便起身出了破庙,朝着天玑王陵所在的城郭行去。

【16】

因着一场雪灾,原本志得意满、一役而下两城后预备回遖宿过年的毓埥被阻在了天玑境内。毓埥不愿扰民,遂让遖宿军驻扎在城外,自己和一干随行之人住在城中驿馆。

落英正在用积雪为遖宿的士兵烧一锅又一锅的开水,忽地感觉一股冷风吹来,身后仿佛有双眼睛盯着自己。落英回身,掀起厚厚的帘子往军帐走出去看,只见外头有不少举着火把的遖宿士兵正在巡逻,并未有什么可疑之人。

落英以为自己多心,遂放了帘子坐回锅旁,继续看着水。

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中,从柴堆后头传出来的那一丝轻微响动几乎让人觉察不到。可落英是从前跟在天玑王身边、侥幸存活下来的天玑人,这段时日生活在遖宿人之中,已足以培养出她事事万分谨慎的习惯。落英没有错过这丝响动,可她也不愿直接喊了遖宿士兵进来。落英遂从点燃的柴火中抽出一根,握在手里,轻手轻脚地朝着柴堆后面走去。

柴火高高举起——

落英一愣。

原以为是什么歹人,没想到是一只饿得只剩皮包骨的小黑熊。

落英不禁后退了一步,听说熊瞎子饿极了是要吃人的。她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尖叫一声把遖宿人引进来处理。可是再看看这只小黑熊,虽然被自己发现了,但眼中除了警惕,并没有伤人的凶光。外头这么冷,它说不定只是想进来取暖呢?落英有些心软,她不禁仔细打量起这只黑毛灰毛杂在一起的小熊。

这么一瞧,落英却看出问题了。

“熊大人?小七!”落英压低了声音惊呼。

齐之侃一愣,小七是他变成熊猫后待在阿蹇身边,阿蹇为防自己喊漏了嘴而对外给他起的名字,这女子如何知道?

落英蹲下来,用柴上的火仔细照着齐之侃,低声问道:“你是小七?王上身边的小七对不对?”

于是齐之侃也认出来了,这不是阿蹇身边那个桃花眼的小宫女么?

齐之侃点点头。

落英见了,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小七真的是你!我就知道,全天下除了小七,再没有这么通灵性的熊猫了。你……”她看看齐之侃如今的模样:原本圆滚滚的身子如今只剩皮包骨,黑白相间的皮毛沾满了各种污垢,难怪方才第一眼,落英直接把他认成了黑熊;耳朵上、脸上、后背,都有结起的血痂;前左掌不知被什么划拉了一大道口子,掌心流脓。

落英一下子红了眼圈儿:“当初我遍寻不着你,还以为你偷偷逃走了。可是现在,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呜——”

齐之侃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之人,只好努力伸出还算完好的右掌,轻轻拍了拍落英。

落英怕被外头的遖宿士兵听见,啜泣几下便赶快擦干了眼泪。她问齐之侃:“小七,你当初是自己逃走的吗?”

齐之侃迟疑了一下,旋即摇摇头。

“我就知道是王上送你走的,”落英道,“那你现在是回来找王上吗?”

齐之侃毫不犹豫地点头。

落英赶忙道:“你放心,王上是用自己的佩剑自刎而死的。王上虽败,但是遖宿王并未羞辱于他,王上走时的面容很平静。如今,遖宿王已把王上葬入王陵了。”

果然是在王陵!

齐之侃撑起身子,再用右掌轻轻拍了拍落英,以示感激。他顿了顿,突然看着落英指指自己的嘴巴。

“小七你是想喝水吗?”

齐之侃点头。他觉得自己病得愈发严重了,又冷又饿,若是再不能喝点热水,他怕自己走不到王陵。偏生刚好碰上了遖宿的军队,齐之侃不得不铤而走险。

落英忙去舀了一碗水,细细吹凉了些后放在齐之侃面前。

看着齐之侃几乎是一气儿就把水给喝干了,落英又忍不住红了眼眶:“从前王上把你养得多好啊,你现在却连喝碗水都这么难……我不知道王上原本把你送去了哪里,可你一路寻回来,一定吃了很多苦……”

齐之侃喝完了水,感觉肚子里热乎了不少。他把碗朝落英的方向推了推,起身预备往外寻机会走。

落英赶忙拦住了他:“不行,小七你现在这个样子,是走不到王陵的!”

齐之侃绕开她。

落英再拦:“小七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想去寻王上,我也不拦你。可是你现在既然被上天眷顾撞到了我这,你好歹歇一歇再走。我去给你寻些吃的和伤药来,你就算不念自己,好歹也念及……”她说着便哽咽了,“好歹也念及王上身前爱洁,又那般喜欢你,你左右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些,再去见王上,好不教王上看了心疼。”

齐之侃被说服了,他趴回柴堆后头。落英赶忙擦擦眼泪搬来东西将齐之侃挡住,以免有人突然进来后看见他。

【17】

落英是睡在烧水处后头的那顶小帐里的。趁着夜色,落英把齐之侃偷偷带回自己的帐中,然后烧了好几锅水,为齐之侃沐浴。

“遖宿王一役而下两国,天枢那边,天枢王也崩了,听说是因着身子骨素来不好,终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天枢投降后,不知怎地,天枢那个姓仲的上大夫遇了刺,被人取了首级。天枢那边的人都传,是苏崔沈三大世家下的手。那仲大夫出身寒门,早就和三大世家是不死不休了,天枢王一去,天枢便没人能护住仲大夫了,所以才被三大世家得了手……说的有鼻子有眼,都传到我们这儿来了。”

“天权的那个兰台令,姓慕容的,在咱们天玑立国那日晚宴以乐师的身份吹过箫。那时小七你还没来,估计也不知他。如今全天下都传开了,这姓慕容的其实是前瑶光王子,不知怎的到了天权,后来又和遖宿勾搭上了,出卖齐将军。听说齐将军要比普通人知道的早些,是在截水城投降之后的事。所以齐将军在瑶光王城的城楼上一剑刺穿了这慕容王子的喉咙,也算是为天玑,为咱们王上报了仇。只是可惜齐将军也跟着自刎殉国了。”

“小七,你说,王上那么宠爱齐将军,想来在底下见着了齐将军,应当会高兴罢?”

“哦对了,我的命其实也是王上救下来的。王上在自刎前要求遖宿王不得为难我们这些宫人,遖宿王也答应了。”

……

落英一边洗一边絮絮叨叨地和齐之侃说着。其实她也不确定,即便这熊猫再通人性,还能把这么复杂的话给听懂。但落英仍旧不停地说了,许是因为,即便战战兢兢活了下来,但内心生活总是寂寞的。如今遇上个不会说话的熊猫,落英自然要一次性说个够。殊不知齐之侃都听在了耳中。

仲堃仪?慕容离?呵,死得好!只是连累了阿胃。

直到把落英烧来的水都用完,齐之侃才算是被洗干净了,一身的毛露出原本的颜色。落英来不及去泼水,先把齐之侃抱到火盆旁边暖着,还用粗糙的葛布替他擦干。如此收拾过一通后,齐之侃趴在火盆边的毡子上,感觉自己舒服许多了。

落英拿来两个大馒头,放在齐之侃眼前:“外头在闹雪灾,我也拿不到什么好吃的,只能委屈你用这个垫垫肚子,我去军医那儿讨些伤药来。”

闻言,齐之侃抬起头,担心地看着落英。

落英觉得王上养的小七真是通人性极了,她笑道:“你不用担心我,老军医人挺不错的,我去过他那儿几次,他待我很是和善。”

齐之侃这才放下心。落英吹熄了帐中的灯,免得有人见灯亮着便进来寻她。齐之侃目送落英出了帐子后,“吭哧吭哧”,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那两个馒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许久没有吃正常的食物了,齐之侃吃下去后总觉得有些反胃,他竭力忍着,不允许自己吐出来,熬了好一会儿,方觉舒服了许多。

【18】

落英是在偷药时被抓住的。

哪有什么和善的老军医,不过是她杜撰出来的。她是天玑的宫人,遖宿人防她如贼,只是碍于遖宿王的命令方让她在军中干些伺候人的杂活。可是安分了这般久的一个天玑宫人,缘何竟突然来偷药了?若是偷吃的倒也能理解,可偏生是一般人用不着的药!

糟了!必是有什么天玑余孽躲到了她那处,而且还是受了伤的,才让这个天玑宫人铤而走险!

于是落英被拿下,遖宿士兵立刻围了她的帐子进去搜捕。

齐之侃素来敏锐,即便是在病中,他亦已早早察觉外头的不对劲。落英那边必有变故,只是不知是落英出卖了自己还是被遖宿人抓了。齐之侃思量,他如今在旁人眼中不过一稍通人性的野兽罢了,通人性的动物难得,所以落英即便真的是有意去出卖了自己,自己顶多也就是被关起来献上去,总还能找到机会逃出来;可若是后一种可能,自己若是一走了之,落英便真的有嘴也说不清了,必然要丢了性命。若是这样齐之侃还能硬着心肠只顾自己走了,他也不是蹇宾的小齐了。

打定了主意,齐之侃趴在那儿未动。于是进来搜查的遖宿士兵除了一只瘦骨嶙峋、浑身是伤的熊猫外,一无所获。

落英的帐子被翻得乱七八糟,那些遖宿士兵几乎都已经掘地三尺了。最后他们无法,只得先将这只熊猫一起抓起来。

看见一只铁笼被抬到自己面前,齐之侃的眼睛跳了跳。

一个凶神恶煞的士兵上来就想抓住齐之侃往笼子里扔。齐之侃下意识地避开。

“呵,你这只畜生竟然还敢躲!”

齐之侃避开了那一脚。他咬咬牙:不成,自己现在这般境地,想要活着去见阿蹇,便绝不能再受伤了!不过一只铁笼子,有何进不得。

最后,齐之侃忍着屈辱,主动钻进了那只四四方方的铁笼,任由那些士兵把自己抬到了毓埥面前。

在毓埥处,齐之侃见到了落英。

“这便是蹇宾的那只爱宠?”毓埥打量着笼中的熊猫。

落英见了齐之侃,心疼得落泪。小七在王上身边时,众人连一句大声的话都不会在他面前说,更遑论把他关进这么小的一只笼子里。

毓埥把目光从齐之侃身上移开,看了无声落泪的落英一眼,沉声问:“你是在为这食铁兽哭,还是兔死狐悲之哭?”

“小人不敢!”落英忙胡乱擦擦眼泪。

“哦?你说你是为了给这只食铁兽治伤才去偷药的,可本王记得你最是个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的人,缘何今日会为了一只兽去铤而走险?倒把自己弄到如斯境地,值得么?”

“小人……小人……”落英发着抖,却答不出。她抖得狠极了,连毓埥都快不忍再吓唬她了,谁知落英却突然跪伏在地,“咚咚”地朝着毓埥磕头,边磕边哭求:“小七只是想去陪王上,求王上恩准!王上从前最疼小七了,连就寝也是和小七一起睡的。王上没有亲人,他只有小七,所以后来王上才把小七送走,不想连累小七。可是小七通人性,他千里迢迢走回来,落得一身伤痛,只是想陪着王上。恳请王上发发慈悲,放小七去王陵,为王上守墓吧!”落英急着哭求,连不能再称蹇宾为王上的忌讳都忘了。

齐之侃见她这模样,心中又是恨,又是悲凉。

也亏得毓埥听明白了,他饶有兴致地追问:“你竟然肯为了一只食铁兽这般求情?不怕本王杀了你?”他是该说这小宫人不知天高地厚,还是……

“小人……小人……王上仁慈,求王上放小七去守墓!”落英再一叩头。

毓埥嗤笑出声:“本王明白了,那蹇宾也是一表人材,难为你痴心一片。”

落英一僵,没再出声。

果然让自己猜中了。毓埥道:“既是如此,即日起你便跟在本王身边伺候,本王倒是想看看,你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落英愣住。

毓埥却没兴致再应付她了,只最后问了一句:“你说这食铁兽通人性?”

落英傻傻地点点头,旋即有些担心地看着毓埥。她这才反应过来,不一定是每个人都如王上一般,会对奇特的小七如此宠爱,万一这遖宿王要把小七当成妖孽杀了,该如何是好?

毓埥见落英的表情,心中泛起不满:怎地本王在你们眼里就是如此残暴的一人?遂没好气地斥退她。

【19】

“听落英说,你叫小七,听得懂人话?”殿中只剩毓埥与齐之侃。

毓埥淡含威胁地补了一句:“想清楚了再回答本王。”

齐之侃别无选择,微微点了点头。

毓埥仔细端详一番这笼中之兽,半晌方开口:“心念旧主,又不愿牵连无辜,你倒是比许多人要有人性得多,难怪蹇宾那般为你着想,连落英也肯为你冒险。”

齐之侃漠然,并不想做出什么回应。

毓埥走下坐具,一撩衣袍,在笼子前蹲下:“你如此忠心,若是本王放你出来,你可会为旧主报仇,杀了本王?”

虽然处在劣势,齐之侃却毫无畏惧地直视回去:遖宿王若有胆,大可试试!

毓埥放声大笑:“果然有种,比起天权国主当初送的那几只,你这小七方不堕食铁兽之名。” 毓埥笑完,对齐之侃道:“本王答应过蹇宾,会善待天玑子民,你若杀了我为蹇宾报仇,可知是辜负了你的旧主?”

齐之侃一愣,旋即苦笑。是了,阿蹇的信中有说,他对不住天玑,愿以性命换毓埥善待天玑百姓,以为补偿;自己纵使有机会,也不能杀了毓埥,重陷天玑百姓于战火,也辜负了阿蹇的一番苦心。

想起蹇宾,齐之侃的胸腔里迟钝钝地疼了起来。他疼得太久了,想起蹇宾一次便多疼一分,疼到了最后,他的心脏几乎已经没了知觉。他接受了他的阿蹇已经离去的事实,仲堃仪和慕容离都死了,毓埥又杀不得,那他唯一的所想便只有去陪着他的阿蹇。他已迟了许久,再不快些过去,阿蹇说不得又要以为他会跟丢的。

毓埥看着齐之侃眸子,那分明已是哀莫心死。毓埥心中一软,原本想要试探这食铁兽可愿留在自己身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罢了,一只忠心的小兽而已,何苦为难?

毓埥直起身:“本王会命专人为你治伤,待你好转后,本王自会派人送你去蹇宾的墓。”

他回身坐回到王座上:“对了,外人都不知道,蹇宾临终前还请托了本王一事。他未入王陵,本王按照他的遗愿,把他葬回了天玑王城外祁山上的那个剑庐后头。”

……

祁山,剑庐。

齐之侃猝然落泪。

【20】

食铁兽小七逃了。

毓埥接到消息时,正在看关于天玑天枢雪灾的奏报,闻言,他愣了一愣,静默半晌后,长叹一声:“罢了。”

……

齐之侃继续向西走。雪已经停了,但是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冷冽的寒风刮得人生疼。山路上厚厚的积雪未融,没过齐之侃的四掌。如今,便是连枯草都找不着了。齐之侃不敢嚼雪,只能折几根枯树枝咬咬,囫囵吞下。到了最后,齐之侃又冷又饿又渴,一次次摔倒在雪堆中,他默念着“阿蹇”、“阿蹇”,再一次次爬起来,咬着牙继续行进。

除夕之夜,遭受了饥荒、洪水、战乱的天玑,终于重新热闹起来。家家户户煮着年夜饭,哪怕很简陋,也是生机的焕发。

月朗星稀,齐之侃在祁山之下,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视线里只有朦胧的山影,可是祁山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太熟悉这里了,即便闭着眼,他也能摸上山去。

快到了,就快到了,阿蹇,你莫走太快,再等等小齐。

齐之侃突然低下头,瘦骨嶙峋的身子可怕地抖了起来,旋即,一大口血在洁白的雪地上喷开。

齐之侃毫不担心,反而因为就快要到了而咧着嘴笑。他咳掉嘴里剩下的血沫子,然后把脸埋到另一边干净的雪地里滚了几滚,再抓了几下,觉得应当拾掇干净了,他重新抬起头,开始往山上爬。

不知为何,这最后一段路让齐之侃觉得远比之前爬的路轻松得多,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用步履轻盈来形容。齐之侃加快的奔跑的速度,在这熟悉的山间,他几乎能飞起来。齐之侃不经意间低头一看——

咦?我变回来了?

齐之侃站起身,欣喜地打量着自己变回来的身体。是他变成熊猫之前穿的那身白裳,这件白衣还是阿蹇命尚服局做的,阿蹇自己也有一件极为相似的。阿蹇说过,他最喜欢看自己穿这身衣服。

齐之侃很满意,他变回了原来的模样,还穿着阿蹇最喜欢的衣服去见他,真好。

山腰处,那间小小的剑庐还在,门前的梧桐树,整整齐齐摆着剑石的铸剑坊,还有院子里的小桥流水与石桌石凳,甚至连那张他与阿蹇一同睡过的木榻,都一如往昔,纤尘不染。

齐之侃撩起下摆,穿过剑庐后门。剑庐之后,一座无字碑坟,静静地立在那儿。

“阿蹇……”齐之侃一步一步走过去,慢慢地倚在凸起的坟茔边坐下。他张开双臂,拥住碑石与坟包。齐之侃侧过头,带着微笑,把面颊贴在坟土上。

那里面,是他的阿蹇啊……

“阿蹇久等,小齐回家了。”

……

正月初一的清晨,当第一缕金色阳光撒到大地上时,早起出城的几个百姓在城外祁山的山脚下发现一只已经死去的熊猫,旁边还有一滩早已干涸的血迹。奇怪的是,熊猫的眼睛还睁着,看向山腰的方向,可面上却带着安详、幸福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水电费已交,不收快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