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我的和尚夫君>第72章 花开伽蓝

  人之逝去,对于外人来说是没什么知觉的,像一阵过林的风,荡起的波,可能刚开始会有些难受,有些不习惯,但日子久了也就适应了。然而对于至亲至爱之人,另一半的离世是盘亘在心头的一条毒蛇,每次呼吸,每个起念,都会令毒蛇的毒增加一分,以致最后剜肉剔骨,生生将一个活人变成行尸走肉。

  昙玄最开始就是如此。

  每个做饭早饭的清晨,他都习惯性去敲那扇门,敲完口中喊道:“舒云,吃饭了。”

  喊完里面没动静,他又道:“那我进去啦!”

  “……”

  推开那扇紧闭的门,空荡的屋子,空荡的床铺,空荡的梳妆台,每一个物什每一寸空气都在提醒:她已经不在了。

  含泪逃似的冲出屋子关上门,昙玄深吸了口气,蹲下身捂着头任泪水肆无忌惮的滑落,哭够了去吃饭,饭菜冰凉,他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自己今早无知无觉间又做了她爱吃的莲藕。

  “舒云,贫僧做了你爱吃的,你多吃点儿!”

  他喉咙发哽,颤抖着手把菜碟递过去,期翼对面能响起他熟悉的声音,出现他熟悉的脸,然而他等了好久,坐了好久,最终什么也没等到。

  跌跌撞撞出了厨房,他抬头,目光上空的那棵油患子树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天色昏沉,大半的天空都被铅云笼罩。

  “要下雨了……”他呢喃道。

  “昙玄,你收衣服了吗?”

  他似乎听到耳边谁对他说了一句,忙仓皇的转过头,环顾四周,(和谐)庭院廖寂花叶无声,除了他自己,哪还有什么人。

  昙玄的眼泪再一次落下,如今的每一天都令他感觉无比的寂寞孤冷,在暖融融的六月艳阳里劳作半天,别人的额头满是汗水,他的手脚依然冷得发抖。

  是老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他回望着这座他住了五十多年的寺庙,头一次觉得它很破,很旧,腐朽得有点可怕。

  轻轻掩上门漫无目的的朝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儿,没有那个人在,他也失去了着落,似乎去那儿都无所谓。就这样,他走啊走着,待到走不动停下脚来歇一歇时,赫然发现自己面前立着一座新坟。

  昙玄木然地靠近,只见新坟很新,覆盖在它上面的泥土和前面立着的墓碑都昭示它立起来才几天。

  这又是谁过世了呢?

  他摸上去蹲下身看,突地,他瞳孔瞪大,尖叫了一声发了疯似的往后退。

  僧衣跌落在地,卷起滚滚黄尘,他狼狈得像一只过街老鼠。

  不知道跑了多远,他猛然刹住步子,转过身又匆忙地往来时的方向跑,一直跑到那座新坟面前停下,随即直身重重地跪了下去。

  “舒云……”

  他无限悲怆地呢喃,声音轻的风一吹就跑了。

  风呜呜呜地在四野里飘荡,林间的树,田间的草都被吹得歪歪斜斜四仰八叉。呼啸而来的风似要扫灭一切,当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这座新坟扑来时昙玄像受了什么刺激般猛地把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盖在坟头,边盖边紧张地说道:“吾妻别怕,贫僧在呢,贫僧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守着你。”

  新坟顶上被压着的黄纸在狂风中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像在回应他的话。

  昙玄见状高兴地拢紧了衣服道:“舒云,有没有好受一些?贫僧说过了会护你一辈子的,你瞧,贫僧这一辈子还没过完呢,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一直守着你。”

  他自顾自说完也不等人答复,紧靠着墓碑哈哈大笑了起来。

  大风过后是强烈的电闪雷鸣,从未见过哪一次的雷电有这么凶,上天似乎要把这苍茫大地劈裂成两半,雷电所到之处树木焦毁,花草湮灭,地面被震得在脚下嗡嗡打颤。

  昙玄却不怕,只顾一下接一下地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张口轻轻地嘟囔道:“舒云,贫僧已经三四天没有看到你了,你是不是又在生贫僧的气,所以躲在哪里不肯出来,也不肯见我?”

  “我向沈大小姐赔不是好嘛,不要再躲着我了,贫僧想你了,特别特别想!”

  一个雷砸落在他不远处,大地猛烈激颤了一下,紧接着天空像被什么捅漏了,几年来最大的一次雨从空中兜头而下,呼呼哗哗的风雨声贯彻四野,仿佛无数人在摇旗呐喊。

  昙玄无神地盯着面前的无边雨幕,任由冰凉的雨水将身体湿透,这湿意顺着皮肤,穿过肌肉,直勾进血脉骨髓,冷得他全身上下都似被冰冻住了。

  “舒云,你冷不冷?”他哆嗦着问。

  碑石无声,当然不能回答他的话。

  昙玄也不在意,继续一抖一抖地说道:“……但是贫僧感觉有点儿冷了。舒云,你别生我气了好吗?让贫僧靠在你这儿睡一会儿,睡一会儿贫僧再起来和你聊天。”

  他感到额头和身体一阵阵发烫,只有手底下的碑石十分清凉,于是他慢慢趴了下去,和着雨一起趴在了那石碑下。

  昙玄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睡在僧房里,额头上盖着一方帕子,空气中满是苦涩的药味。

  他看到帕子那一刻心里徒然升起一丝希望,立即挣扎穿鞋下床,可刚起身门口就开了,他的希望“啪”一声如瓷破碎———进来的是何云皓。

  “师傅,你醒了?”

  自从很久以前昙玄为他授了俗家弟子戒之后何云皓便一直唤他师傅。

  昙玄闻言不动声色,道:“我……我怎么在这里?”

  何云皓把手里的药碗递到他面前,说:“你三日前昏倒在……在师娘的墓前了,是李家村的村民发现了你并把你背了回来,后来我和贤儿小芫听说之后便过来看你,你一直在发热,我正好在家无事,所以就留下来照顾你。”

  他把药碗往昙玄嘴边推了推,又道:“快点儿喝吧师傅,药凉了就不好了。”

  昙玄摇头,放下药碗没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他其中一句话里,末了愣愣地问道:“你说我已经昏睡了三天了是么?”

  何云皓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是,三天了。”

  昙玄突然飞快直起身子往门外跑,何云皓闻声一把拉住了他急道:“师傅你要去干嘛?”

  昙玄被拽住袖子动弹不得,他的脸上划过深沉的失落,喃喃地说道:“今天……今天是舒云的头七,我……我想去看看她……”

  何云皓眼眶通红,但还是强力按下他的身子道:“不行,师傅你受了风寒还在发着热呢,不要命了嘛?!”

  “……命……咳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带起脑海中一波盖过一波的眩晕,昙玄一个踉跄,紧接着身体便径直往下倒去,在合上眼的前一秒是何云皓仓皇失措的大叫,随即,无边无际的黑暗便汹涌而来。

  昙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睡着还是醒了,这个奇怪的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着落,天地间只剩白茫茫的雾气。他一走动,那些雾气也跟着动,但无论他怎么走,周围的雾气始终不散,是以他连前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有什么也看不清。

  他在雾里走了很久,浑身疲惫,发烫的额头沁出了丝丝汗水,汗液被雾吸干,他尚来不及反应就听到前方一串叮铃铃的响动。

  有人!

  他飞快朝声音来处跑去,没跑多久他就发觉周围的白雾都散了,眼前出现了一片群山,群山包围着一条河流,在河岸边,一个身着白裙手挽披帛的女子正侧对着他朝河里放下一只只五彩斑斓的荷花灯。

  昙玄只看了那女子一眼,下一秒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舒云!舒云!!!”

  他满心雀跃地大叫,把女子一把揽进胸前。

  眼前的场景变幻,顷刻间他们便来到了僧房里。

  沈舒云轻轻拂着他的脊背,柔声安慰他道:“夫君,你受苦了。”

  昙玄像小孩似的抱着她哇哇大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不忘死死地搂着,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沈舒云皱了皱眉,轻道了一声“疼”,昙玄这才念念不舍地放开。

  “你去哪儿了舒云,贫僧好想你。”他握着她的手不住地垂泪。

  沈舒云没有回答,环顾了一下他的房间说:“夫君,你答应过我的事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了么?”

  “啊?什……什么?”他的声音哽得厉害。

  沈舒云黯然道:“你没有好好吃饭,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昙玄沉默。

  沈舒云抚摸着他干瘦的脸颊道:“你要是真的爱我,那答应我的事就要做到。”

  昙玄吸了吸鼻子,就着泪珠一起重重点头:“好,我做!只要是你说的,我什么都做!”

  沈舒云笑了,像寻常那般调皮地戳了戳他的光脑门。

  “夫君,为我种束花吧!”她又说。

  昙玄抬头,深深地凝视她的眉眼,问:“你要贫僧种什么花?”

  “荷花。”

  “荷花?”

  “嗯,就种在小院里好吗?”

  昙玄颔首:“好。”

  “那你好好种,等花开了我就来看你。”

  昙玄激动地握紧了她的手:“好,我一定好好种,你记得一定要来啊!”

  “嗯。”

  她温柔地应下,过了一会儿,外面遥远的天幕下突然传来一声鸡鸣,沈舒云立即站起了身子冲昙玄静静地说道:“夫君,我要走了。”

  她说完昙玄的手忽然一空,下一刻他便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外面还是漆黑的夜,昙玄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看空荡寂寥的房间,这才发现将将的一切只是做了个梦,梦醒,仍有无限留恋和惆怅。

  不过,从这夜之后,昙玄的生活找到了另一个目标,他开始在小院里种荷花。

  他以五十多岁的虚弱身体挥动铁锹锄头硬生生在油患子树旁边挖下了一方两米见深的圆池,从荷塘里移来藕种,然后年复一年地种荷花。

  第一年,失败。

  第二年,失败。

  第三年,失败。

  ……

  一直种到第七年,他的荷花终于开了,但他的妻子却没有来。

  昙玄没有放弃,依旧年年种年年等,等到周围和他同岁数的人日渐凋零,等到丘儿和小芫的孩子已经比他还高,等到何云皓正式出家改名为静持,静持师傅的法号也沿用多年,他的妻还是没有来。

  对此他没有丝毫怨怼,这么多年,奉佛、诵经、种花、等她……成了他生命中坚不可摧的信念,他在世上一日,这四件事便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死亡也将他倾覆。

  又过了十几年,昙玄八十八岁了,胡子花白脊背佝偻,李家村那些和他同年龄的甚至比他小一二十岁的都已离去,静持在去年秋天的时候也坐化了,他独自一人固守在庙里,像一棵荒崖上的老树。

  他的手脚不再利落,眼神不再清亮,皮肤不再光滑,每天早晨起身时连普通的穿衣都要耗很久,但每天能看到大殿里那尊佛像,每天能看到院里那些潋滟多姿的荷花,他的心情就很好,仿佛一个饿久了的人吃到一口香喷喷的粥和馒头,这滋味比得过世间所有的珍馐。

  这一日,他像往常一样和衣而睡,在睡下后可以清楚的听到因为衰老所有的骨节都在体内发出“噼里啪啦”的松动声,他没有去管,只平静地闭上了眼睛,然后他听到一阵风把僧房的门一下吹开了,一个他想了几十年,念了几十年的身影从门口走来,昙玄浑浊的眼睛在刹那间猛然迸出一股年轻的神采,他脸上的皮肤开始变亮变滑,身体变壮变年轻,连声音都变得青涩透亮了许多。

  他看着眼前的人激动到泪流满面,像遇见了来接他的佛,他颤抖地开口:“吾妻,贫僧……终于等到你了。”

  来人也落了泪,长长地望着他,咕哝了一句“傻和尚”,然后她牵着他,两人肩并肩朝屋外的白光处走去,走入那永恒寂静安宁的所在。

  昙玄逝后,县令沈丘依照佛礼为他进行火葬,火灭后在其灰烬中寻得一指骨大小的舍利,他随即命人造塔供奉,并将李家村这座无名寺庙修葺一新后改名为“栖霞寺”,自此,晚霞常照,洪钟清寒,木鱼声催,一代又一代的僧人在这里结团寻法,受庇伽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