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跪地,山呼万岁。

   没有人敢直视皇帝,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着正前方台阶上猩红的地毯,神情庄严肃穆。

   他们拜的是皇位,哪怕皇位上坐着的是一只猴子,大臣们的表情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李立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逡巡了一圈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排排黑色的乌纱帽,看不到别的色彩。

   朝堂之下跪着的,皆是兰朝的社稷重臣。

   李立有些慵懒地坐在皇帝宝座上,连眼神都是闲散的,所谓的王者之气,和李立似乎并无关联。

   李立突然想到,他的皇兄——废太子李玉当年担负监国重任时,倒是在大殿里正襟危坐,比他更像个皇帝。

   李立瘦削、苍白,他的眉黑且眉形偏细长,原本一双含情目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眼黑更加明显,让人无端地感到不适。

   同时,他的唇色也很淡。远远看过来,李立这张脸就像是画师笔下未着色的水墨图,是个半成品。

   这样的人,本该养在江南水乡,用水乡的柔情养出一丝气血,偏偏身着龙袍,坐在万人景仰的宝座上,最庄严的明黄色也压不住他浑身散发出的阴冷之气。

   “陛下。”蟾宫小声提醒。

   李立冷笑一声,做了个手势。

   蟾宫上前替他宣告——“众爱卿平身!”

   百官起身后,李立先开了口,“诸位爱卿可有要事启奏啊?”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鸦雀无声。

   李立的嘴角划过一丝笑意,“既然如此,朕和诸位爱卿谈点要事吧。”

   “臣等洗耳恭听!”

   “第一件事,”李立好整以暇地说道,“朕登基不久,许多事深感无力,因此特请宁王入朝辅政,诸位对此事有何看法?”

   文臣们皆窃窃私语、面露难色,武臣们却已率先向李立做出回应,“陛下圣明,臣等绝无异议。”

   兰朝开国以来,一向重文轻武,文官势力盖过武将势力,然而在这件事上,文臣们却落了下风,纵使不愿,也只能同意。

   “臣等也无异议。”

   李立对这些文官有点失望,他还指望着会不会有个别头铁的,出言阻挠一下,好让这朝堂提前热闹起来。

   也是,他们哪敢有什么意见呢?

   整个兰朝都是靠着宁王的庇护,才苟延残喘到如今的。

   就像提前排的一出戏,大臣们都是称职的名伶,这方唱罢,就轮到宁王出场了。

   萧掠在蟾宫的宣召下进入大殿。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他的封地做宁王,从未出现在朝堂中,因此众位大臣免不得对他感到好奇,纷纷侧过脸偷看。

   传言中宁王的母亲是西域女子,众人原以为宁王的长相会十分粗犷,然而事实和他们所想的截然不同。

   萧掠的身形修长高大,宽肩窄腰,他不像中原男子一样束发,而是梳成江湖游侠的样式,一半梳起,一半披散下来,尾部带一点细微的蜷曲,更显得潇洒不羁,不像会出现在朝堂里的人。

   他的五官华丽夺目,天生的摄人心魄,眼窝比汉人略凹陷些,面部骨骼也更为立体,这是他偏向西域的一面,然而任谁看了这张脸,都会第一眼认出是汉人。

   此时此刻,萧掠穿着华贵的汉人服饰一点也不显得违和,笑起来带着三分散漫,叫人永远看不透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可是,在众人中,只有宰相岳青柏,用看到了鬼一样的神情看着萧掠。

   萧掠客气地向岳青柏颔首,岳青柏却眼神躲闪,不敢再看过来。

   所有的一切李立尽收归眼中,面上却仍旧波澜不惊。

   “第二件事,是有关废太子谋反一案。”

   按李立的设想,如果宣告萧掠入朝佐政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那么废太子一案应该是一块巨石。

   可是,应有的响却没有在朝堂上炸开来。

   朝堂陷入了一片寂静,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李立笑着说道:“废太子虽已伏诛,但是涉案官员还关在天牢中,一年多来浪费了朕不少粮食,也该有个结果了。蟾宫,把朕写的给爱卿们念念。”

   蟾宫展开黄色的绢帛,念了三十二名官员的名字加上其党羽,一共一百二十四人。

   “秋后问斩。”

   余音袅袅,回荡在大殿内。

   李立听到有人在哭,有人甚至忘了掩饰,明目张胆地用仇怨的眼神盯着他。

   李立感觉身体里的血在重新叫嚣、沸腾,竟让他灰败的面容生出妖冶的血色来。

   那天在竹屋中,萧掠将他连皮带骨吞噬殆尽,竟然狂妄到了极致,和他说,“做皇帝多无聊,立儿,我带你走可好?”

   但李立其实很喜欢做皇帝,因为皇帝可以杀人。

   有两个言官,跪倒在御前,恳请李立赦免其中一人的死罪。

   “陛下,黄正谦对兰朝鞠躬尽瘁、万死不辞,废太子谋反一事黄老并未参与其中,他是被奸人所害的。”

   “哦?”李立面露好奇,“奸人是谁?”

   “是……”另一个言官下意识地看向李立,又快速地将目光移开,他素以耿直著称,朗声疾呼道,“不论怎样,黄正谦出生世家,门生故吏无数,其一言一行皆为当世楷模,陛下您要杀黄老,岂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这言官是否真的耿直暂且不论,话术却相当高明,几乎摸准了帝王的命脉。

   举世皆知,兰朝是世家推翻前朝统治而立,开国皇帝便是前朝的四大家族之一,立国后其余三大家族继续留存,互相盘根错节,势力不容小觑。

   黄家虽然是实力最弱的一支,近年来逐渐衰败,子孙没出息的颇多,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不是对黄家恭恭敬敬,就是先帝在世时,也常常与黄正谦称兄道弟,态度亲昵。

   这言官又是拿出黄正谦的世家身份,又是以天下读书人做要挟,似乎笃定了李立不敢真的杀黄正谦,只是需要一个台阶来维护作为新帝的尊严。

   对正常的、懂得权衡之术的皇帝,这招就是对症下药,皇帝甚至私下还得赏赐一番呢。

   可惜,李立他不正常。

   李立的食指轻轻拂过眉毛,随即眉头舒展开来,惊喜万分道:“多谢二位爱卿提醒,朕差点忘了,黄正谦的三百门生还在太学静坐,要求朕放了他们老师呢。三天过去了,蟾宫,这些人如今何在?”

   蟾宫面露难色,头颅埋在高举的拂尘下,和站在台阶下方、管这事的太监窃窃私语了一阵,这才将所获得的情况禀告给李立。

   “有一半因饥饿、体质孱弱晕厥,被他们的家人领走了,剩下的一半……”蟾宫留心观察李立的情绪,沉下心补充完整,“还在坚持。”

   “好,有骨气。”李立叹了一口气,感慨地念道。

   他说话的口吻半是真诚、半是无奈中夹杂着妥协,似乎真的被这帮铁骨铮铮的学子感动到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要效法宽厚仁慈的先帝,网开一面时,李立却话锋一转,说道:“那就让这些还留在太学的,都去殉了黄老吧。”

   疯了,新帝疯了!

   大臣们齐刷刷地望过来,表情五彩纷呈,场景尤为壮观。

   那两名还跪在地上的言官,似乎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开的一手好局,竟然走着走着走到了阎罗殿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计可施地鬼哭狼嚎起来,拳头咚咚砸地。

   “陛下,切不可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啊!”

   “如此一来,天下饱学之士还有谁肯入朝为官?”

   见李立无动于衷,一人将求救的目光锁定在岳青柏身上。

   岳青柏作为百官之首,本该他发挥作用的场合,却在神游天外,听到别人“岳相、岳相”的喊了好几遍,他才反应过来。

   “岳相,诶呀,您快说句话呀!”那名哭诉的言官不停地催促他。

   岳青柏只好站出来,行过礼,迟疑地对李立说:“老臣认为黄正谦罪不至死,陛下判其流放即可,至于那些闹事的门生,陛下可令其还家,但作为惩戒,剥夺他们参与科举考试的资格,这样也可彰显陛下之威仪。”

   李立还没说什么,那名脾气更火爆的言官已经气得跳脚,未经允许便站起来指着岳青柏的鼻子骂:“岳青柏,黄老对你有提携之恩,你竟恨他至此,天理昭昭,竟让你这等小人坐上了宰相之位!”

   岳青柏由着他骂,并不还嘴。

   让岳青柏做宰相的,正是李立,言官的一番话,把李立一起给骂了去,他本人却还没意识到,继续骂骂咧咧。

   李立被吵得头疼,转过头去看萧掠的方向。

   惟独萧掠,他像一个局外人,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一切。

   李立可没那么贴心,他非要把萧掠拉扯到戏台的中央。

   趁着那言官骂累喘息的片刻,李立不急不慢地问萧掠:“宁王,你觉得,是朕的决定合理,还是岳相的看法好呢?”

   萧掠一笑,施施然行礼道:“陛下圣明独裁,臣自然是听从陛下的号令。”

   李立点点头,“既如此,就请宁王今日做个见证,朕此刻便要杖杀杜贤、邓鸣二人。”

   杜贤、邓鸣就是那两个言官的名字。

   “臣遵旨。”萧掠笑容愈加深沉。

   守在大殿外的羽林卫在听到李立的命令时,并未进来,一直等到萧掠“遵旨”的声音,便纪律整肃地冲进殿内,将两名言官架了起来。

   两名言官大惊失色,挣扎着脚尖擦地,艰难地用眼角余光去瞟文官集团里的几人,示意他们赶紧搭救。

   那几人原本跃跃欲试,但是当萧掠发话后,一个个的退至众人身后,拼命地摆手假装不认识。

   言官中的邓鸣仍旧抱着一线生机,高呼,“自我朝立国以来,从未杀过言官,陛下不听谏言,滥杀无辜,难道不怕史官一笔,遗臭万年吗?”

   李立反笑道:“邓爱卿说得有理,想必是个想青史留名的。也罢,朕成全了你,俗话说谏言分活谏和死谏,朕就当你今日是死谏,这样邓爱卿之死就重于泰山了。”

   不容停留,羽林卫将二人速速架出去。

   自知获救无望,胆小点的杜贤已经昏死过去,独留邓鸣破罐子破摔,两脚悬空着乱蹬一气,张口大骂:

   “李立,你谋害太子、陷害忠良,你不得好死!”

   他的声音渐远,但是咒骂不息,伴随着一阵一阵棍子敲击的闷声,突然的,就再无声息了。

   看着大臣们簌簌发抖的样子,李立觉得他们一定特别想快点结束早朝。

   原本这个早朝,李立准备得特别温馨。

   他连圣旨都写好了,第一道先流放了岳青柏,第二道对宁王萧掠的暴毙略表哀思。

   可是如今,岳青柏只是满脑门虚汗,实则全须全尾地站在大殿上,而萧掠……

   李立捏紧了扶手上的龙头,不愿回忆。

   “岳相,朕念在丽妃亡故的份上,今日不治你的罪。”

   岳青柏三跪九叩,谢主隆恩。

   岳慕婷死得突然,岳青柏这个做父亲的竟没有任何疑问,这就值得玩味了,于是李立将发难的圣旨收了回去。

   “退朝——”

   蟾宫尖细的嗓音仙乐一般动听,群臣如蒙大赦,鱼贯而出,结果他们刚走出殿外,就看到两具尸体,皮开肉绽地趴在长条凳上,嘴角的鲜血还在往青石板上丝线般垂落,黏着青石板。

   恶心吐了不少人。

   午后,李立在延英殿休息,天气虽然有些闷热,但是放冰块还是嫌冷,李立便只着中衣,靠在榻上看书。

   他读得入迷,等回过神来,萧掠已经看了他许久。

   宁王觐见却无人通传,李立对此见怪不怪。

   “陛下在看《山河志》?这本写得太古板,臣那儿有本描述山川风貌兼带着写奇人异事的,赏读起来兴味更浓,下回臣带来可好?”

   李立不屑,“别讨好朕,朕不需要。”

   萧掠失落的神色一闪而过,接着,他把李立半曲的腿拉过来一些,贴着自己的腰侧。

   “那就说点实际的。”

   李立很轻,萧掠几乎费不了多少力气,就抱着李立坐到了自己腿上。

   萧掠将李立一瞬的惊惶、憎恶悉数收下。

   “立儿借了我这把刀,打算怎么奖励我呢?”

   李立认命地闭上眼睛。

   书页哗啦啦地掉落在地,展开的一页好山河,被揉烂变形,变得破败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