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三十章 不如怜取眼前人

更新时间2006-4-12 8:52:00 字数:12471

 深夜,狂风无情地横扫着整座园子,吹过枯黄的葡萄藤和光秃秃的林子,摇撼着所有的枝丫和树干,狂啸过所有的障碍,将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吹得格格作响,将一团团枯叶吹成旋涡般往上飞。杜鸣鹤站在黝黑的窗前,空芒、黑暗、死亡与灰暗就在花园里虎视眈眈。

  澹台西楼死了。

  他虽然尽了力,仍然感到十分歉疚。澹台西楼却显得那么从容,以至于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认为,死亡才是他真正的结局。他以一种先知先觉的智慧洞悉了人类的种种弱点,也参透了生命的本真连同它可悲的局限,所以他并不痛苦。他临死前还是笑得温柔平静,看到那样的笑容,任何人都会觉得自己活着才是个错误,如果老天爷连这样的人也容不得,他还有什么资格接受世人的祈求与祝愿?

  雷声从天际滚来,闪电火蛇般在云层里蜿蜒游动,霎时间暴雨倾盆,冷风夹着冷雨吹进来,他身上立刻湿了一大片。他关上窗子的一瞬间,仿佛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他没有注意,点起一盏灯,拉开被子,准备睡了。就在这时,他心口忽然痉挛起来,耳中隐约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哭泣。他侧耳倾听,那声音就像游丝一样,若有若无,随即被风吹散了。隔了半晌毫无动静,他不禁以为是一种幻觉,哪知过了不久,那哀怨惨痛的哭声又远远飘来,他全身一震,拉开门,循声而去。

  走出一箭之地,他就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一株合huan树下,他犹豫了一下,唤道:“姑娘,姑娘……”但那女子根本未曾听见,他走得更近了一些,只听她哭道:“为什么,到底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死?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下去的,为什么……”

  杜鸣鹤惊愕不已,上前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那女子蓦然扭头,泪眼朦胧。杜鸣鹤看得真切,愕然道:“雪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急忙将她扶住,定睛一看,她浑身湿透,面如金纸,全身不停地发抖,抖得像院子里飘摇的树叶。他惊讶欲绝,失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手脚直抽搐,仿佛刚从冰水里爬出来似的,头冒冷汗,颤声道:“澹台公子死了,他死了……”她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眼圈发黑,双唇发白,视线模糊,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她想动弹,但四肢麻木僵硬,毫无活力。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失控了,只能这样一动不动地靠在他怀里,喉咙干渴嘶哑,眼皮沉重得直往下掉。

  杜鸣鹤赶紧将她抱回屋里,为她脱掉湿衣,扶她躺下。她带着凄楚的表情睡着了,面色苍白,两颊消瘦,悒悒不乐。他心头感到一阵刺痛,一种苦闷和烦恼越来越强烈地啃食他的心。

  桌上点着一支结了烛花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尽。

  杜鸣鹤温存地抚mo着她湿润的头发,眼神凄凉而又深情。她在睡梦中忽然痛苦地痉挛起来,两只手抖个不停。杜鸣鹤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按摩着,她的手腕洁白柔软,右手腕上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这道疤痕像一道闪电似的,划破暗夜的天空,往事纷至沓来,一种深沉的哀痛袭上心头,让他心里颤悠悠、空荡荡的。

  外面依旧雨横风狂,树枝疯狂地敲打纱窗,屋里冷飕飕的。

  与此同时,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端木夫人也倒在澹台慕容怀里痛哭不止,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儿子流泪,也是她生平第一次流泪,她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她大手大脚地挥霍掉了所有的亲情和爱情,她这一生没有交过一个知心朋友,在她走投无路、痛苦徘徊的时候,她从来找不到一个人听她倾诉、为她拿主意。

  她突然明白自己什么都不是,她从来不曾好好扮演过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她不是一个好女儿,她不孝,忤逆,乖戾;她也不是一个好妹妹,她蛮横,恶毒,娇纵;她不是一个好妻子,刁钻,凶悍,为所欲为;她更不是一个好母亲,霸道,决断,冷酷无情……现在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在她决心要好好待他的时候。她没有机会再去弥补,对她而言,这是永远的失败。

  这么骄傲的一个人,竟然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看着昏迷不醒的楚更苹,雪拂兰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怜惜之情——不管怎么样,这个男人一直都对她很好,尽管他在不停地伤害江逸云——这种伤害本来也就是源于对她的爱。

  平心而论,这个男人比江逸云更俊秀,比江逸云更有力量,也比江逸云更有权势,最重要的是,他比江逸云在乎她。可她就是喜欢江逸云,无缘无故地喜欢他。

  她对他的爱是归心抵首的。为了他,她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尊严、性命,甚至美貌……楚更苹那天问她为什么还要继续假扮下去,她不知道。也许是对江逸云残存着太多的期许,她相信他并没有死,也许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容颜,也许是她在不自觉地重复冷雪雯的轨迹,因为江逸云太在乎冷雪雯,所以她对冷雪雯太好奇,她想知道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时候她会茫然失措,忘记自己到底是谁,尤其当那些男人在她脸上寻找冷雪雯痕迹的时候。

  生活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中是危险的。

  她知道。但她无法摆脱探究那个女人的渴望。她想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她至今牢牢占据那些爱过她的男人的心。

  杜鸣鹤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被褥中残留着她的体温和余香。

  枕上有一根长长的头发。

  杜鸣鹤慢慢拈起那根秀发,窗口吹来一阵冷风,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信息。他打了个寒噤,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月光透过惨白的窗纱射进来,令人感到难以抑制的忧伤和恐惧。凄凉的灵堂被月光染成了灰蒙蒙的蓝色,让人本能地想起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恐怖之事。

  雪拂兰伏在冰冷的地上,心里充满了悲痛。穆犹欢面罩寒霜,无声地走进灵堂。她蓦觉身后吹来一阵冷气,猝然扭头,惊讶道:“你……你来做什么?”

  穆犹欢冷冷道:“当然是来拜祭死者!”说着在澹台西楼灵前上了一炷香。“江逸云死了,澹台西楼也死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雪拂兰脸颊火辣辣的,感到异常的愤怒,她勉强克制住自己,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穆犹欢慢慢道:“明天我就去向你娘求婚,我一定要得到你!”雪拂兰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说什么?”穆犹欢看着她道:“你听见我说什么了,我说得很清楚。”

  雪拂兰全身血液直往脸上涌去,她感到头晕目眩,下意识地扶住身旁的椅子,颤声道:“我娘不会答应的!”穆犹欢淡淡道:“那可不一定。”雪拂兰全身颤抖起来,脸色煞白,道:“我死也不嫁给你!”

  穆犹欢看着她微笑道:“那可说不准。你娘现在正在焦头烂额呢,只有我能帮她渡过这个难关。”

  雪拂兰跌坐在地上,全身僵硬冰冷,她死死地盯住对方笃定而冷酷的脸,眼神发直,眼睛则越睁越大,仿佛整个眼眶都要撕裂了一般。

  穆犹欢静静地站着,倨傲而又优游,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

  雪拂兰呆滞地动弹了一下,脑子里掠过无数个念头,终于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不会的,我娘她决不会答应的!”

  穆犹欢微笑道:“咱们走着瞧。”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雪拂兰感到一阵冰冷的痛苦,整个人像浸在冰窖中一般,她蜷缩在椅子后面,瑟瑟发抖,由于过度的专注和用力,她感到眼睛刺痛得厉害,好像就要瞎掉了一样。她闭上眼睛,但是眼睛合上之后,四周一片漆黑,加上那种绝对的死寂,又让她感到恐惧,她立即又睁开眼睛,惊慌失措地打量着四周,仿佛死神就在某个角落里站着。她忽然感到从未体验过的疲倦,全身无力,精疲力竭地靠在椅腿上。

  过了很久,她感觉有一股暖流从后心缓缓注入,渐渐扩散到全身,周身血脉,无不熨贴舒泰。她睁开眼睛,看见杜鸣鹤正温柔地看着自己。她如同一个走失了好些天的孩子重新见到父母一样,又是兴奋,又是难过,开始支撑她的那些力量突然间全都消失了,她一下子变得格外虚弱,格外无助,她颤抖着扑进他怀里。他柔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我刚进来的时候,你身上冷得像冰……”

  雪拂兰涩声道:“你不知道……我……我……”

  杜鸣鹤轻轻道:“我知道你很难过……”雪拂兰眼眶一红,哽咽道:“他对我很好,我……早该来看他了……”杜鸣鹤柔声道,“这里太冷了,回房去吧……”

  雪拂兰摇了摇头,喃喃道:“我想多陪他一会……”杜鸣鹤凝视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温柔地握住她的冰凉的手。杜鸣鹤轻轻抚mo她的手腕,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她的手腕纤细柔腻,光滑如凝脂,上面没有任何伤痕。他心头一震,抓住她另外一只手,捋起袖子一看,竟然也没有一点瑕疵。他正觉得诧异,突听一声又惊又怒的厉喝:“杜先生,你这是做什么?”雪拂兰惊跳起来,脱口道:“娘!”

  郁姝曼全身僵硬冰冷,胸口沉闷得透不过气来,一种严峻、愁惨而又难以摆脱的忧郁气息,充斥了她的心。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雪拂兰手忙脚乱,满脸通红,慌乱地摇头道:“没……没有。”

  郁姝曼转向杜鸣鹤,眼神就像受伤了的雌虎,咬牙道:“杜先生,我敬你是个有德的大夫,想不到你却趁机诱惑我的女儿!你不觉得很可耻么?”

  杜鸣鹤静静道:“我没有诱惑她。”

  郁姝曼感到难以遏制的愤怒,厉声道:“你……你不要忘了,你至少比她大二十岁!你以为我会把女儿嫁给你么?”

  杜鸣鹤笑了笑,道:“我知道夫人不会,我也不敢有此非分之想。”郁姝曼怒道:“那你这是为什么?”杜鸣鹤道:“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郁姝曼道:“为什么?”杜鸣鹤慢慢道:“不为什么……”郁姝曼神情冷漠,缓缓道:“你爱她么?”杜鸣鹤怔了怔,道:“我……”

  郁姝曼冷冷道:“跟我走,兰儿!”说着拽起雪拂兰往外走。雪拂兰匆匆望了杜鸣鹤一眼,神情凄然,眼里交织着柔情与痛楚,期待与渴望。

  这眼神就像一把刀子一样剜着杜鸣鹤的心,他知道自己已经伤害了她——越是谨小慎微,越是担心,偏偏越是容易伤害她。但是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就想起了方才那个疑问,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所有的疑点蜂拥而来,让他浑身发抖,惊惧不已。

  颛孙盈雪走出屋子,看见她孤独地站在亭子里,眺望着在林子上空盘旋的苍鹰。远远望去,她憔悴的身影伶仃而孤傲,如冰天雪地中最后一枝白梅。

  空气异常干燥,吸进腹腔仿佛都是极大的负担。阳光照在粗糙的黑幽幽的树干上,隐约可以听见由于干冷而发出的轻微的毕剥声。

  颛孙盈雪注视她良久,慢慢走到她身后。她猝然回头,笑了笑道:“姑姑!”她的笑容温柔而惨痛,颛孙盈雪宁可看见她哭也不愿看到她这样强颜欢笑,叹息一声,柔声道:“傻孩子,你又在想什么?”

  她眼光转向远方,神色凄凉。

  颛孙盈雪轻轻道:“前晚下那么大的雨,你到哪里去了?”她低头道:“我到寄畅园去了……澹台公子死了……”颛孙盈雪凝视着她的面庞,过了很久,慢慢道:“都是我害了你。”

  她扭过头来,讶然道:“为什么这么说?”

  颛孙盈雪眼里像蒙上了一层雾气,脸色也忽然变得异常忧伤,喃喃道:“难道不是么?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这么固执,这么死心塌地地耽溺于对龚霆松的感情,我这一辈子不会这么痛苦,而你之所以会这么痴情,这么痛苦,这么折磨自己,恰恰是因为我……”

  她垂下眼皮,唇边掠过一丝苦笑,幽幽道:“您别这么说,姑姑,这都是我自己愿意……”

  颛孙盈雪轻轻道:“他醒了,你知道么?”她惊喜万分,失声道:“真的么?那太好了!姑姑,您终于盼到头了!”颛孙盈雪苦笑道:“盼到头了?真的盼到头了么?”

  她茫然道:“难道不是么?”

  颛孙盈雪淡淡一笑,慢慢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想现在是时候了……三十年前,剑门第二十二代传人江君远神秘死亡这件事,你一定听说过不止一次吧?”

  她点点头道:“我知道,我还知道这些年来逸……他一直在寻找他父亲的下落……”

  颛孙盈雪幽幽道:“江湖中传说剑门是个被诅咒过的家族……江君远少年夭折,三十年来始终令人唏嘘不已……人们尤其为席玖樱悲伤,所有人都说她太不幸,因为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他们又是那么珠联璧合的一对……你不知道,当年江君远和席玖樱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无论是谁,都说他们是天底下最相配、最幸福、最完美的一对,谁都相信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们拆散——除了死亡。江君远的死讯传出以后,大家都说连老天爷都妒忌了,妒忌他们夫唱妇随,琴瑟相和,只好用死亡来将他们拆散……可是你知道么,实际上江君远并没有传说中那么伟大,也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爱席玖樱……他爱的是另一个女人,在和席玖樱结合之后他才遇上另外一个女人,那时候他才知道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不应该那么早就成亲,但是神话已经造成,他只能延续这个神话……可他没有办法离开那个女人,无奈之下,只好分身为二,变成另外一个人,以延续自己见不得天日的孽缘……”

  听到这里,她脸色已经变得惨白,眼里流露出惊惧之色,想喊,嘴唇哆嗦着,然后一点点张大,再张大,张大到涨红了脸,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瞪大了双眼,用力得眼睛发痛,几乎要流泪。她惶恐不安地注视着颛孙盈雪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庞,心头狂跳。

  “然而这种日子实在太累,太压抑,终于有一天他无法忍受,为了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他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他决定让其中的一个他死去……他以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用另外一个身份光明正大地和那个女人长相厮守,不必再受良心的谴责。但是他没有想到,死讯传出之后,他就被另外一个男人劫持,从此受尽折磨,一关就是二十八年……”

  一种令人难受的忧伤和可怕的不祥预感渗入她的心灵,豆大的冷汗从她额头滚落,她心中充满冰冷、恶心的感觉。颛孙盈雪的眼睛是那样幽深,根本无法揣测,无从捉摸。她打了个冷战,视线模糊了,只觉周围的一切突然倾斜,变得死气沉沉,从那些花木、泉流、飞瀑、悬崖发出一种令人厌恶的铅灰色雾气。她听见自己梦呓般道:“姑姑,您是说……您是说龚叔叔就是……就是……”

  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柔媚的幽香,一种魅惑人心、令人无法自持的幽香。但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颛孙盈雪嘴边泛起一丝苦痛的笑意,慢慢道:“是的,龚霆松和江君远其实就是同一个人,他既是我的情人,也是席玖樱的丈夫,江逸云的父亲。听起来不可思议是么?你刚刚说我盼到头了,我真的盼到头了么?这三十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希望他重新回到我身边,即便是在他昏迷不醒,所有大夫都说他没有希望的时候,我仍然那么想,可现在他真的醒了,他真的在我身边了,我却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我害怕,我良心不安……他错就错在不该为了保住虚名而去伪装,而我错就错在不该纵容自己对他的情感,更不该纵容他对我的情感,我当初应该拒绝他的,如果我拒绝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席玖樱枉担了三十年的虚名,一旦她知道她丈夫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爱她,她该会多恨我?我已经被另外一个女人恨了,你知道么,被人恨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人恨我,我希望他回到他妻子身边……我希望他们一家尽享天伦之乐……这三十年的爱与恨,我已经受够了……仇恨令人发狂,爱其实也令人发狂……我这辈子其实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什么是幸福,我爱上了一个人,又被另一个人爱上了,两种爱对我来说都是致命的,这样的爱只是把我们都推入绝境……雯儿,我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我知道你爱江逸云,我也知道你的顾忌和苦衷,但我要告诉你,当初的事不能怪你们任何一个人,你们都没有错,如果你愿意和他一起分担,你就不要再犹豫。但是如果还有别的事情让你感到为难,你就不要再想他了,毕竟你已经离开他很久了,现在做出彻底离开他的决定,一点也不会伤害到他,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有了雪拂兰,你再度出现只会增加他的痛苦,同时伤害另一个女人……”

  这时突听一人慢慢道:“这话说得对极了!”

  颛孙盈雪愕然回头,蓝光一闪,庭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穿着绿地五色锦衣的年轻男人,柔长的手指捻着一枚蓝幽幽的火苗。他仿佛是灯火带来的一般,形如鬼魅,诡异飘忽。他手指轻弹,树梢的风灯倏然点亮,只见这男人身材修长,锦衣流光溢彩,一双深不可测的桃花眼显得诡诈邪魅。

  颛孙盈雪盯着他看了一会,面容陡然罩上一层寒气,冷冷道:“原来是你!”于怜香微笑道:“原来夫人还记得在下,真是不胜荣幸。”颛孙盈雪道:“你来做什么?”

  于怜香看着那白衣少女,缓缓道:“我是来看她的。”颛孙盈雪淡淡道:“你知道她是谁?”于怜香慢慢道:“我当然知道她是谁,除了夫人之外,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是谁了。”说着走到那白衣少女身后,柔声道:“雯儿,雯儿……”

  颛孙盈雪暗暗叹了口气,转身进屋去了。

  那白衣少女疾走两步,在一株老梅下站定,冷冷道:“别这样叫我!”于怜香叹了口气,走近前去,道:“那你要我怎样叫你?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承认你就是冷雪雯?”

  冷风吹过,梅花纷纷坠落。她伸手去接飘落的花瓣,绯红的花瓣一片片落在她白皙的掌心,无声无息。于怜香凝视着她的掌心,喃喃道:“雯儿,雯儿,你瞒得过别人,难道能瞒得过我么……”怔怔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于怜香慢慢道:“还记得你的手腕是怎么受伤的么?如果没有你手上这条伤疤,我也不敢这么肯定……”

  冷雪雯一言不发地想把手抽回来,但他却握得更紧了。她有些不安,低声道:“放手,快放手……”

  于怜香置若罔闻,五指紧紧箍住她纤细的指头,梦呓般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藏起来?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

  他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病态地闪着耀眼的光芒,接触到他的眼睛,冷雪雯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攫住了,动弹不得,慌乱而惊愕地注视着他。他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她,一字字道:“你还惦记着江逸云么?你知不知道他已经有了雪拂兰?为什么你到现在还对他念念不忘?既然你当初铁了心要离开他,为什么不索性忘记他?你知道我多喜欢你么,你知道我为了你可以放弃世间的一切么?江逸云也许爱你,但他不会像我这样爱你,他的爱是没办法和我相比的!他有太多顾虑,太多杂念,更重要的是,他的名气太大,大到他已经不能自控,很多他明明不愿做的事情他也必须勉为其难地去做,而这些事他常常会自欺欺人地说他必须去做,其实他很清楚,他可以拒绝去做。就比如当年水墨芳那件事,没有他水墨芳也还能找到别的男人送她,可他非得要去插这么一杠子,这不是自找罪受么?我可以为了你和所有人为敌,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从来就不在乎世人对我的看法,可他不一样,他很在乎,他的家世迫使他不得不在乎,否则他就会辱没祖宗的荣耀,而我很自由,空前绝后的自由,你再也找不到一个像我这么自由又像我这么爱你的男人,我打赌你再也找不到!穆犹欢也许同样可以做很多江逸云不能做不敢做不愿做的事情,他也许很多时候比我还威风,但你看着吧,他一点也不自由,他心里有仇恨,他有yu望,他挖空心思要实现他内心最隐秘的念头。可我没有仇恨,也没有需要花费毕生精力去实现的野心,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高兴。你好好想想,还有谁能活得像我这么简单?我会宠你的,比江逸云更宠你,你好好想想吧,好好想想!”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似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催眠的力量。冷雪雯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仿佛已迷失其中。但她突然感到一阵痛楚,她低头一看,发现血正从他们紧紧纠缠的手指缝里流淌下来,她惊叫一声。于怜香看了一眼,愕然松手,看见自己手心裂了一道口子,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淌出来,他愣了一下,旋即掏出一方丝帕,紧紧按住伤口。

  冷雪雯看着满手的鲜血发怔,半晌抬起头,发现于怜香炽热的眼睛正盯着她。她心跳了一下,情不自禁地退了两步。于怜香又逼近两步,把她堵在树干上,手臂像铁圈一样箍住她的身子。她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贴上来,仿佛一块黑幕从头顶罩下来,她又气又急,转头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于怜香咬牙道:“我想你,想得快疯了……”冷雪雯怒道:“谁让你想我了!”使劲推开他,从他面前一掠而过。于怜香看到她向外急奔,讶然道:“你去哪?”

  冷雪雯飞身掠过篱笆,正想加快脚步,却被一个人抱住了。她吃了一惊,定睛一看,那人却是杜鸣鹤,夜色中只见他脸色惨白,眼里充满说不出的惨痛之色。看清是他,她顿时愣住了,呆呆望着他。

  于怜香很快追了过来,喝道:“姓杜的,你是什么东西,快点放开她!”

  杜鸣鹤没有理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冷雪雯,她感觉自己的脖颈像被什么固定死了似的僵直了,同时感到皮肤上有一股颤动不停的冰冷的寒气从脚底升起。她想转过身去,但肌肉不听使唤,她就这样停在他怀里,浑身发抖,一言不发,两只手僵直地垂着。

  他面色越来越苍白,盯着她的脸庞,涩声道:“你是雯儿?”

  于怜香惊讶莫名,怔怔地瞧着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顿觉心口一阵灼痛。

  冷雪雯沉默。

  杜鸣鹤死死地盯着她,表情越来越凝重恐惧。而后他突然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她在这片黑暗中模糊成一道白光,一道转瞬即逝的白光。他开始觉得眩晕,觉得全身乏力,甚至摇摇欲坠起来。她疑惑而又惊惧地望着他,只见他面如死灰,表情可怖,身体晃晃荡荡。她惊讶地叫了一声,起身扶住他。他勉强定了定神,身子仍在发抖。这时他听见她嘶哑而又缓慢的声音:“你怎么了?”他下意识地紧紧抱住她,哑声道:“你是谁?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她全身颤抖了一下,喃喃道:“我……我是雪拂兰……”

  杜鸣鹤厉声道:“不,你不是!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他使劲摇晃她,晃得她几乎要晕厥。她痛苦地呻吟起来,手脚强烈地抽搐着,嘶声道:“我就是雪拂兰,你不认得我了么?”

  杜鸣鹤痛苦地松了手,一拳擂在树上,猛地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道:“你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声音无比哀痛,眼里流露出一种交织着痛楚和愤怒的神色。

  她怔怔望着他年轻而俊逸的面容,心口一阵绞痛,眼泪夺眶而出。

  江逸云紧紧揽住她,颤声道:“雯儿,雯儿,我知道你是雯儿……雯儿,你是我的雯儿……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雯儿,雯儿……”

  她被他箍在怀中,动弹不得,听着他撕心裂肺的诉说,只觉肝肠寸断,忍不住伸手轻抚他,流泪道:“为什么你不忘记我,为什么?为什么有了雪拂兰,你还是不能忘记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

  江逸云哑声道:“我怎么能忘记你……即便是有十个雪拂兰,我也不能忘记你——你难道不知道么,你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就像有人把你的名字烙在我心头一样,我片刻也忘不掉你……这些年来我总是会想起最后那一天,每想一次,就痛苦一次,折磨一次,可我还是情不自禁地会想起来……你说你再也不爱我了,你说你要离开我,你说我们再也没有以后了……雯儿,雯儿,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我不让你走,我想尽办法要把你留在身边,可你却那么倔强,那么决绝,你不停地流泪,我知道你伤透了心,但我还是竭力要留住你,我发誓一定要十倍百倍地偿还你,可你却对我说,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你拔下鬓角的簪子,对准自己的心口,你说,如果我再逼你,你就死在我面前……你还记得么,雯儿,这一切你还记得么?”

  他的声音悠悠地颤,令人心头发酸,冷雪雯抬头,看见两行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无声地流淌下来。她心头一颤,低声道:“记得,我记得……”

  江逸云道:“为什么你要那样说?当时你说的都是真的么?你真的不再爱我了么?”

  冷雪雯哽咽道:“不是真的,那都不是真的,我怎么会不爱你?”江逸云又是欢喜,又是恐惧,嘴唇紧紧贴住她的耳根,道:“告诉我,你是雯儿,你没有死……快告诉我!”

  于怜香心里嫉妒得发狂,重重咳嗽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你们可别忘了寄畅园那儿可还有一个对江兄你爱得死去活来的雪拂兰!”

  这话显然是有效的。冷雪雯感觉江逸云全身震动了一下,脸颊突然变得冰凉。她心口挛缩起来,别过脸去。江逸云面色越来越苍白,盯着她的脸庞,两只手就像两块坚冰一样,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热气。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打了个哆嗦,猛然抬头,看见他全身剧烈地打着冷战。她吃了一惊,失色道:“你怎么了?”江逸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手心捏了一把冷汗,表情越来越凝重。

  冷雪雯颤抖着伸手想去扶他,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低声道:“你就当我真的死了,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没等江逸云反应过来,她已穿林度水,飘然离去。

  江逸云吃了一惊,举步要追,眼前一花,于怜香拦住了去路。他又急又怒,厉声道:“闪开!”

  于怜香冷笑道:“我偏不闪!”

  江逸云大怒,信手挥出一掌。

  于怜香侧身闪过,冷笑道:“你居然敢跟我动手?不过老实说,我很想领教一下你现在的本事,不过自从冷姑娘死后,你几乎就一直厄运缠身。在过去的这一年半内,你先是遭到死神练孤舟的重创,然后又被穆犹欢下了毒,我很怀疑,你现在还能有多大功力。我若是你,就会找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好好地养上一年半载……你怎么没死呢?想不到你这人的命真的硬到这份上。”一面说一面不假思索地击出一掌,他并不存心要对方的命,但这一掌足以让对方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

  讵知他手掌尚未递满,已被对方扣住脉门。

  江逸云道:“就算我只剩下半口气,我也还能撑上一年半载,你难道不知道么?”

  于怜香唇边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道:“其实你还不如死了好呢。现在这局面看你怎么收拾。”说着又一掌击了出来。他全心全意想着一招“风起青萍之末”,但手掌拍出时又决不依照“风起青萍之末”的招式。武功拘泥于一招一式,即便招式本身有鬼神莫测之功,遇见高手,也难免束手缚脚,左支右绌。是以他这一招明明不是“风起青萍之末”,却精髓尽现,有意无形,看对方如何制胜,如何破解?

  江逸云却闪也不闪,一出手又扣住他手腕,冷冷道:“不劳你操心,你先给我闪开!”

  于怜香悠然道:“我不会闪的,你只管向我出手好了。”

  江逸云怒不可遏,一掌击向于怜香肩头,这一掌声势凌厉,带着令人魂飞魄散的杀气与戾气。

  于怜香吃了一惊,想不到对方杀气这么重,不敢掉以轻心,脚步一滑,堪堪地从掌风边缘闪过。他身形未稳,便感觉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这杀气仿佛山间的雾岚,飘飘而起,霎时间便将四周的退路完全掩盖。于怜香吃了一惊,身形暴退,但那杀气如影随形,尾随而至,瞬间便将他逼到了死角。他暗暗叫苦,正愁无法化解,猛觉身后吹来一阵凉风。接着只听江逸云锐声道:“什么人?”满天杀气突然化为乌有,他松了口气,眼角瞥见篱笆内站着一条颀长的人影。

  他怔了怔,扭过头去,看清那人一袭白袍,俊逸出尘,年纪显然不小了,仍然给人一种无限柔情、无比优雅的感觉。

  江逸云怒气未消,道:“原来是龚先生!”

  那人淡淡道:“我不是龚霆松,我是江君远,你的父亲。”

  于怜香一愣,随即想起方才听到颛孙盈雪和冷雪雯的对话。

  这句话却似炸雷一样在江逸云头顶炸响,他怔了半晌,突然仰头大笑道:“好啊,好啊,老天爷可真是宠爱我,我以为雯儿死了,没想到她仍然活着,我以为我父亲早在三十年前就死了,没想到他现在竟然又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哈哈哈哈……老天爷,老天爷,我该怎么感激你才好呢!”

  于怜香皱了皱眉,怎么也没想到江逸云竟是这种反应。

  江君远缓缓道:“你是不敢相信,还是不肯相信?”江逸云冷冷道:“不,我相信!但你得给我一个解释。”江君远道:“我会的,你随我来。”

  于怜香忍不住也想跟过去,却被颛孙盈雪阻住了去路,她神色黯然,冷冷道:“你已经看了大半天热闹了,还没看够么?你要是真的在乎雯儿,就去把她找回来。”

  于怜香如大梦初醒,跺脚道:“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多谢夫人提醒!”

  杜鸣鹤不在房中。

  雪拂兰在寄畅园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想到那天面对母亲质问时他保持沉默,她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无精打采地走向后院,离小院还有一射之地时,她忽然打了个哆嗦,一种无名的恐惧猛地掠上心头。她心头震了一下,仿佛意识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失声喊道:“娘,娘!”

  院落沉默在凄清的月光里,她的声音掠过轻轻摇曳的树梢,一下子就淹没在无比的岑寂之中。她心口狂跳,狂奔而去,奔到近前,发现四围的篱笆变得七零八落,房门歪在一边。

  她全身顿时掠过一阵寒意,牙齿也丝丝吸着冷气。她撞进屋去,大声狂呼,仍然毫无回应,但是她已经嗅到了血腥味。她浑身发抖,鼓足了勇气,推开厢房门,看见两个侍女浑身是血,倒在地上,早已死去多时。她又惊又骇,狂叫着到处找她母亲。然而除了几具仆役的尸体,她什么也没发现,她母亲失踪了,就像当初扶桑突然凭空消失一样——一同失踪的还有司虏尘,以及扶桑。

  她呆望着满地的鲜血,神情呆滞,两眼红肿,终于意识到她的母亲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想起灵鱼先生,就像从悬崖上跌落下去正好撞在一棵斜伸出来的松树上捡回来一条命似的,立即掠出小院,向他的屋子急奔而去。她顾不得礼节,奔进屋脱口道:“灵鱼先生,我娘失踪了!”

  话音一落,她立即感觉到异样的气氛,眼睛一转,不觉呆住了。她这才发现满屋子都是些赫赫有名的人物,除了澹台慕容父子之外,还有凤阁舍人南宫迥秀、上清堂主房尘睿、赌棋山庄庄主容凤梧、寒水碧、穆犹欢——屋子的主人,灵鱼先生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木苍低着白发苍苍的头,老泪纵横。这一切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呆若木鸡地望着灵鱼先生,他的脸色很安详,毫无痛苦之色,和平日熟睡后并无区别,他的衣服也依旧干净平整,没有丝毫挣扎过的痕迹。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顿时晕厥过去。等到她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正躺在穆犹欢怀里。他低着头望着她,轻轻道:“老爷子过世了……”

  雪拂兰颤声道:“我……我看到了……这是怎么回事?”穆犹欢缓缓道:“有人杀了他。”雪拂兰震惊道:“怎么可能?居然会有人暗杀他么?”

  穆犹欢表情沉痛而又冷峻,喃喃道:“你说得对极了,的确是暗杀!”雪拂兰心里充满了悲伤,凄然道:“为什么要杀他呢?他那么善良,又那么宽容,难道这样的人也会遭到别人的仇恨么?”

  穆犹欢默然无语,半晌方道:“你刚才说你娘失踪了?”雪拂兰哑声道:“是,我娘失踪了,司叔叔也失踪了!丫头们都死了!”穆犹欢一怔道:“什么?你要去哪里?”

  雪拂兰心乱如麻,道:“我要去找我娘……”穆犹欢道:“你知道去哪找么?”雪拂兰涩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我也不能在这里干坐着……”

  穆犹欢略一沉思,道:“这样,我帮你去探听消息,你千万不要到处乱跑,免得有危险。”

  雪拂兰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