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擒龙手>第54章

  

  秦艽快靴疾点,如过水蜻蜓,几个起落便已追上众人,就听着连声惨叫,前面又有两三个三庭四院的弟子滚倒在地上,乱踢乱抓,苦楚不堪。秦艽心想:“救是不救?”一迟疑的功夫,已从这几个人身边掠过。她越走越远,心中越是愧疚,眼看甬道上蚁群逐渐稀少,也许再走几百步便能脱离险境。身后几人嘶声求救甚急,想充耳不闻,却是不能。秦艽停住脚步,君自天反手将她一拉道:“这些人与你有甚么相干?”秦艽一笑:“是没甚么相干,不过能救一人便救一人好了,你,先走吧。”君自天手一放,只是嘿然冷笑。

  

  秦艽知必为他嘲讽,也不想多说,循声向来路搜去,没过多久,就看一人正在地上挣扎不已,那人伸出一只手忙道:“救我!救我!”秦艽不敢大意,用外衫裹住手掌探向他道:“握住!”那人蓦地一滚,合身扑来,他求生之下,身手竟是异常的迅猛。秦艽知道这些人被毒蚁咬伤后,神志癫狂,大是危险,忙一指弹中他肩头的天宗穴,那人手臂顿时软软垂下。秦艽提着那人连跃数丈,但觉手背上一阵悉悉虫行,一阵疼痛,已被毒蚁蛰了两口,接着脚上也是一痛,似乎有毒蚁钻进靴内。

  

  秦艽一路疾奔,不久回到与君自天分手处,只见此地空荡荡并无一人,显然他已走得远了。秦艽心下惘然,一阵失望,随即又想:“唉,他不走,难道还要在此等死不成?”再往前走,手足渐渐麻痒并发,仿佛一只只小虫游入骨髓,直痒到心脉五脏中去。“啊!”的一声惨叫,秦艽手指麻痹,竟尔令那人重重跌落地上。秦艽但觉举步维艰,僵着手指点燃火褶子,只见腿上不知何时已爬上几十只毒蚁,头爪攒动,再向前后望去,到处都是蚁行不绝。

  

  那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色惨白,哀声道:“救命……”秦艽握住他的手,一片冰凉,自己的手也冷冰冰的没有暖气。她柔声道:“你闭上眼睛,一会便好。”缩手从腰间拔出软剑,那少年突然睁开眼睛,目中流露出畏惧之色道:“我……我不要死!”秦艽笑道:“给蚂蚁活活吃掉的滋味可大不好受呀。”那少年闭上眼,颤声道:“好。杀了我吧。”这一来,秦艽反而不忍下手,手中软剑微颤,欲刺未刺之时,从前方突然闪出一片火光,紧接着脚步声响,有人大叫她的名字。听这声音好似君自天,但又似乎不象。

  

  没多久,人已走近,正是君自天。他手持一只长烛,火光下映着他的脸,明暗变幻,也不知是喜是怒,是急是恼。秦艽一时百感交集,道:“你又回做甚么?”君自天答非所问,叹了一口气道:“我此生最恨受人要挟。”秦艽心中欢喜,却仍淡淡道:“若是你不想做的事情,天下又有谁能强迫你?”君自天道:“每人命中注定有一两颗魔星,打不得骂不得,也丝毫违背不得。”说话间,地上的蚁群大乱,潮水一般迅速向后退去,来的快,去的疾,诡异万分。就连那少年伤口中的毒蚁亦都纷纷爬出,唯恐逃避不及的样子。有一些退得慢了,蜷曲着掉下来,悄然僵毙。

  

  秦艽这才发现他手中的火把很是怪异,竟然是一条五色斑斓的怪蛇。蛇身油脂丰腴,燃烧起来火光明亮,散发出一股浓厚的异香。大约物生相克,便是这股香气迫得蚁群退去。

  

  少年一只手掌被咬得血肉模糊。君自天将蛇烛在石壁隙处一插,撕下衣襟给他包好。秦艽道:“后边似乎还有两人。”少年生怕被撇下,爬起来道:“我也去。”君自天冷冷道:“你还是乖乖地呆在这里吧。”他秉烛先行,两个人走了一段路,君自天突然将秦艽一拉道:“走吧,这两个人已经死了。”阴暗的甬道上,唯见新骨泛白的微光。秦艽心中一震,呆在原地,许久才道:“原来已经死了。”

  

  君自天道:“你心里在怨我么?其实这些人,我本来一个都懒得去救。”秦艽低声道:“是呀。你连自己的命的都不放在心上,何况别人。可是就算这么多人都死了,又能如何?也一样救不活你的赵姑娘。”君自天道:“就算救不活,给她陪葬也好。”秦艽思及万蚁噬体之苦,尤有惧意,冷笑道:“你若待她好,为何让轻易她死了?你杀这么多人,难道便得她开心了么?”君自天突然笑了起来,山洞回音,这笑声远远传出去,良久不绝,笑到后来,声转苦涩,他喃喃道:“无论生前死后,我待她其实都没有半分好。老实说,我与她相识不过十几天,她虽然美貌温柔,色艺双全,但在我心中,不过只是一个普通歌伎。唉,我从来都没将她放在心上。杜榭他们就算不以她为质,潘楼之约,我也一样会去。”秦艽惊道:“甚么?!她为你而死,你居然说从未将她放在心上。你……你……”她又惊又怒,一时说不出话来。

  

  君自天低声道:“是呀,我从未将她放在心上,不但如此,对于秦楼楚馆烟柳之质,心中还不免存有轻视。所以……我也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死?她为什么而死?”君自天神色黯然,穷辞自问,“我当时虽然身险重围,但也不是不能脱身。杜榭等人深沉多虑,也万不会与这么一个弱女子为难,可她,她却在激战之中,拾起地上一片碎瓷,就轻轻这么一划,割开了自己的喉咙。”秦艽呀的一声,唯觉得惊异莫名,不可质信道:“她是自杀身亡?”君自天目视前方,如若无闻,慢慢道:“一个人居然可以对自己如此忍心。——便这么割下去,大蓬的鲜血顿时飞溅出来,我当时刚好面对着她,不对,是她特地挑在这个时候,可以让我清清楚楚地瞥见她脸上的笑容。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情意殷殷,嘴角含笑,我曾以为这神情对每个挥金寻欢的男子不过都是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可就在那一刻,却仿佛刀子一般刻在我眼中、心上。她……她便是要这般深深刻在我身上,让我无论如何也忘她不了。”君自天声音一咽,哑声笑道:“我当时居然怕了,手足冰凉,一动不能动。”

  

  秦艽亦是听得万分震惊。震惊之余,又有一股酸楚怜悯。

  

  君自天道:“我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她甚至未曾对我说过什么情深爱极的话,为何事情竟至如此?”秦艽自然比他更懂得女子的心事,叹息道:“这位赵姑娘想必是内刚外柔的个性,你心里瞧她不起,难道她自己便不知么?她只怕爱你爱得太深,性子又骄傲,根本不容你拒绝,也不由得你轻受不屑,所以她宁愿这样表白给你看,让你一辈子,无论爱或不爱,都忘不了。”君自天沉默半晌道:“你们女子的心思,当真是……”话到中途,又复止住。秦艽道:“当真怎的?”君自天苦笑道:“只能说当真让人不解。象这般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又是何苦?倘若我真的恋眷于她,岂非要一辈子伤心不已。”

  

  秦艽道:“最难消受美人恩,你才知道么?”君自天道:“何止难以消受。唉。”秦艽轻轻道:“识得相思时应晚,欲遂相思悔已迟。其实你心中……还是有几分喜欢这位赵姑娘才是。”君自天道:“我也这般认为,可现在心下平和,慢慢想来,对之于她,心中还是愧疚多些,情爱少些。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将怨气迁怒在三庭四院头上。你说我诱人入险,借刀杀人,一点也没错。”他怔然凝立片刻,轻吁了一口气。

  

  秦艽脚步减缓,挑眉道:“这难道不是你筹谋已久么?剪除宿敌后,中原武林还有哪一门一派可堪与贵教争锋?”她本欲讥讽几句,但念他伤感故人,勉强忍住。君自天自嘲道:“是呀,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急功近利,狼子野心之人,自然比不得秦女侠你光明磊落,宽厚仁义。”秦艽笑道:“我可没说自己什么宽厚仁义。我只晓得,人人惟有一条命,天子高官也好,平头百姓也罢,都不该给人轻贱的。”

  

  君自天一时不语。静默中一道红烛,两条身影,在高高低低的甬道中,或分或合,时远时近。不经意间,君自天淡淡道:“我从小被师父教导长大,师父待我虽好,但不苟言笑,只是敦促我习武读书。他给我起了君自天这个名字,就是要我时时记得,千秋之嗣,父位子承,一定要夺回太祖江山。君临天下,才是真正的赵氏子孙。”秦艽不以为然:“中原历朝历代,数不清有多少个皇帝,成王败寇,时命然之。若个个都去抢皇帝这个宝座,那岂不是要打破头,天下老百姓怕也不用活了。”

  

  又听君自天道:“你是天外天的传人,只需将武功练好,便千好万好。而我自及冠之后,便在藏边蜀北河西等地到处奔波,斡旋酬酢。我曾救过前夏王李继迁一族的性命,不过那时他还未曾称王,没有我们星宿海在后大力襄助,他也难以坐镇西陲。我还刺杀过吐蕃六谷部的大司,待奠定河西大局之后,说不得还要娶契丹王女为妻,才有南下中原一搏的实力。”秦艽全身一震,没想到星宿海隐居塞外,竟然已暗中布下如此大局。她忍不住一把抓住君自天道:“你……你也想象石敬瑭一般勾结外虏,兴兵称帝,然后向外族摇尾乞怜,做个儿皇帝么?!”她未曾有如此之怒,声势逼人。

  

  君自天神色宁淡道:“权谋之争,各牟其利,向来有的只是胜负,哪里来的是非对错?况且现在向契丹摇尾乞怜的,是当今皇帝赵恒吧!”秦艽对他怒目而视。君自天笑道:“我这厢招供未完,青天秦大人便要将我问斩不成?”秦艽恨恨道:“乱世之源,何而不能诛之?”君自天微微一笑,道:“乱世之源?说得好。我有的时候也不禁扪心自问,做这个皇帝究竟有什么好处,值得将我前辈子后辈子一股脑儿地搭进去。”他的眼珠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不紧不慢道,“所以今年九月入京,我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大内禁宫。这个地方我以前虽然从未去过,但一草一木,一梁一柱,早已记在心中,纯熟无比。哼,杜榭等人当我要行刺皇帝么?我在赵恒的寝宫中一呆七天,真要杀他的话,他也不知死了多少回。”秦艽奇道:“那你做什么?”

  

  君自天笑道:“我瞧瞧皇帝是什么样子,不成么?第一天晚上就看见他与美人亲热。”秦艽面上一红,啐道:“谁问你这个。”君自天道:“可惜那贵人虽然美貌,却不讨他欢心,最后被斥责而出,哭哭啼啼去了。赵恒在人前是尊贵威仪的天子,言笑不苟,到了人后,却惴惴不安,苦恼之极。”秦艽从没想到过皇帝在自己的寝宫里会是什么样子,不由大为好奇。君自天道:“有一天他在朝堂上受了气,回来发作,不免乱摔东西。那个样子实在可怜可笑。”秦艽道:“当今文武能给皇帝老儿气受的……中书侍郎寇准寇大人,不对,他已经给王钦若排挤出京,下放陕西。”君自天道:“寇准人虽走了,但澶渊之盟物议尚在,这城下之盟,屈辱备至,就算别人不提,赵恒自己想来也是心中有愧。皇帝老儿心中有愧,却是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只得躲在房间里生闷气。我看他躲在房间里,偷偷写一些符纸,暗自杜撰自己是上界神仙下凡,授命于天,天下百姓,咸受福庇。他苦恼之际,便拿着符纸慢慢念来,念到后来,面带微笑,大约是自己也渐渐相信。我在皇宫看了他七天,也只有在他自欺欺人的时候,才有几分快活。”

  

  君自天道:“我躺在朱雀阁顶,想了一夜,终于想通。这个皇帝做起来,无论是谁,都是苦多于乐。孤家寡人,有何生趣?赵恒他现在便是双手奉上皇位来与我坐,我也没有半分兴趣。”秦艽忍不住道:“你若做皇帝,想来不会跟他一样。”君自天道:“我可没什么济世救民之心,真坐了那个位置,我快活,只怕天下人便不快活,让别人都快活,我多半就不快活。”秦艽遥想起来,亦有些忍俊不住。她踌躇片刻,忍不住道:“你果真是如此决定的么?”君自天道:“这个自然。其实在我心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早已想着把这副担子卸下来。”他语气深远,目光投向黑暗深处,象是在对秦艽阐述,又象是对另外一个人。

  

  秦艽被他表情所迷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时间仿佛也觉得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人虽然看不见,但又似乎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