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擒龙手>第44章

  他捉住秦艽的手道:“百年似捻指,人生如转蓬,这世上向来只有强弱之争,哪里来的正邪之分,你何不跟我一齐看一场天大的热闹呢?”秦艽身上一颤,从他掌中挣出手来,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哑然笑道:“只怕我没这个福气吧。阴魔引天下秘技,有幸蒙少宗主赐教,这份厚爱何敢克当!”君自天叹道:“你果然知道了。”秦艽道:“我该不知道么?你……借着针砭之便,暗中种下阴魔引,不是昨日韩兄提起,现在还被你瞒在鼓里。阁下城府深沉,行事果断,确实让人佩服,但趁人之危,暗算行诡,这又算什么呢?”君自天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可惜呀可惜,我倒宁可你发觉得晚些,韩潮这厮坏我大局。”秦艽冷笑:“再晚一些,那不就太迟了么?”她按着剑柄森然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君自天道:“我现在说的话你肯信么?你想信么?你们天外天的人对自己尚且无情,何况爱之深责之切……”此时此刻,这句话听起来无异莫大的讽刺,秦艽没等他说完,怒极反笑道:“很好很好,君少宗主,你当真以为我杀不了你么?”银光霍然一闪,剑尖已经直抵君自天心口。君自天望着她,一时间笑了起来,百般滋味尽在心头,到后来说不上是笑还是叹息,他道:“你又要杀我么?君某这条性命,自己还未放在心上,你若想要,拿去便是!”他握住剑尖,对准旧日伤口用力往里一按。

  

  秦艽长剑疾缩,还是刺入了一分,立刻渗出血来。眼见这一剑对准在君自天的心口,只需向前轻轻一送便可取了他的性命,无论什么恩怨皆一并了结。但剑尖颤抖,就没有力气再刺下去,秦艽心中气苦:“我就这么不忍心?我就这般舍不得他么?!” 君自天看她面上爱恨纠葛,忍不住喟然道:“唉,你何苦为难自己呢?”秦艽倏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寒如冰雪,长剑向前一压。就在这时,有人在身后大声道:“万万使不得!”那人呼声甫起,双掌已自后平推过来。秦艽头也不回,长剑龙旋虬绕,划了一个长弧,将来人生生逼退一步。

  

  那人正是摩柯,眼看着剑光闪动,又复前刺,惶急之下,反手一拳又向秦艽后心击去。秦艽不躲不闪,倒是君自天道:“小心!”韩潮闻得异变,也从屋内急奔出来,他不知事情因何而起,但见形势危急,只得大喊道:“秦姑娘,剑下留情!”秦艽手上一顿,向下望去,冷冷道:“留甚么情?”摩柯没想到她中途说停便停,大吃一惊,右拳收势不及,眼看就要打中。好在他人虽木讷,反应还算机敏,腕上突地一个回扣,咯咯咯一阵骨节轻响,由指到腕,从腕至肘,骨骼筋络劲缩,居然将这一拳收了回来。

  

  韩潮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生怕她这一剑落下去,忙道:“此人生死是小,边关大局为重,有什么事得罪了秦姑娘你,要打要杀也不急于一时。”秦艽冷笑道:“若我急于一时,这人也杀不得么?”韩潮从未看到她这般的神情,似嘲似嗔,似悲似怒,言语间说不出的疏远孤离,他强笑道:“这人自然杀不得。秦姑娘,你……你还好么?”秦艽慢慢道:“我神智清醒,好得很。”韩潮一时无措,心中暗暗叫苦。

  

  君自天一边悠容道:“你真要杀我么?这一剑刺下去,别人还要当你图谋重宝,杀人灭口,这罪名坐得实了,以江湖之大,天地之远,恐怕都难以栖身。”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秦艽出手如电,已经掌了他一记耳光。君自天面颊一白,霎时红肿起来。他也不恼,缓缓侧过头凝视着秦艽,目中却有怜悯之色,他笑道:“你做人这么辛劳,何苦来哉?天底下的好心好意,最是狗屁不过的东西,自己背着苦闷,别人受着烦恼,有甚么乐趣。”

  

  秦艽心头激怒,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便如不久前那一场重病来袭,说不出的难受。一张张面孔从眼前闪过,君自天有恃无恐,韩潮惊疑不定,摩柯小心戒备,似一排排的钢针刺入脑中,头痛欲裂。突然间怒火顿消,一阵心灰意懒蓦地涌将上来,心想:“寻宝的寻宝,报仇的报仇,说起来与我何干?便是我自己,作茧自缚,又怨得了谁呢!”她面上神情变幻,最后轻叹一口气,软剑堪堪垂下。韩潮在底下方定下一颗心来,笑道:“这就是了,有话慢慢讲来,大伙一起商议不迟……”话未说完,却见秦艽突然飞起一掌,正好击在君自天胸口。

  

  君自天顿时被这一掌打得跌落下去,摩柯大叫一声不好,奋力一冲,整个人向前扑救,不过抓住他一片衣角。但就这么一缓,韩潮飞步抢了过去,顺手一托,已经把人接下。这院落原也不高,下冲之力有限,韩潮身子只是一震,便站得稳了。君自天并未受什么内伤,双足落地后,闷哼道:“放开!我没事。”禁不住声色俱厉。

  

  这时听得秦艽冷淡的声音自上传下:“敦煌已到,人也璧还,各位好自为之吧。”尔后猛地白光一闪,一柄长剑自空而降夺的一声钉在地上,秦艽轻笑了一声,竟转身走了。长剑兀自晃悠悠颤微微,荡起一片白光。韩潮本来抬步欲追,但听得那笑声空洞冷漠,其意决绝,不由自主地停在廊下。

  

  长剑掼下去时正好穿过院内一棵寒松,一时之间,扑簌簌落下无数雪粉。纷纷的雪粉好似散琼碎玉碾转成尘,在风中散扬开来,夕光下五光十色。君自天首当其冲,立时扑了满身。他拂了一把雪粉,目光放远,慢慢道:“有失者必有得,有得者必有失,也罢,走了也好!”

  

惊梦

  

  秦艽长剑脱手之后,身上一轻,头也不回地向旷野处掠去。迎着风沙,也不知走了多久,步子由快到慢,渐渐两脚生乏,过一个土岗时,不小心一跤跌倒。待站起来时,手足都蹭破了,脸上蓦然有一道热流滑了下来,秦艽伸手去摸,本以是血,却拭下一片泪来。“是我在哭么?”秦艽一时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来,哈哈笑了一阵子,又忍不住哭了一场,哭完了之后,心中舒坦一些。但整个人空空荡荡,无寄无着。

  

  秦艽走累了,便找了一个沙坡坐下。此时暮色冥冥,西天一片昏黄,那昏黄中还透着几丝橘红,红的虽淡,却分外明艳灿烂。前面不远处有片柳树林子,给夕光一照,就好象在沙上画出一道弯弯的黛眉。秦艽支颐而坐,怔怔想着:“原来喜欢一个人,恨一个人是这般滋味。唉,这个人阴骘深刻,又好在哪里了?真后悔没听福伯他老人家的话,不然这天气,这时节,折几枝梅花,拢一炉火,坐在屋里读书,何等乐事?可见心魔自起,孽由己生,都是没错的。不然没道理遇见他,由怜生爱,由爱生恨——,到头来落得自己伤心失意,狼狈不堪。可怜,可笑!秦艽呀秦艽,这件事让别人知道了,没的羞人,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既然中了阴魔引,也活不到让别人看笑话的时候。以前我还自以为性子淡定,波澜不惊,吵着要跟四师父出家做姑子去,原来也不过如此。事到临头,连杀这个人都下不了手。”

  

  秦艽抓起一把沙子,手一松,沙子便被风一缕缕吹散,她望着飞沙流逝,怃然出神,“离复合,曲未央”这词一下子闪过心头。秦艽不禁苦笑起来:“我可真是傻子,‘心自知,人不见;离复合,曲未央’,人死虽然不可复生,情深终是不悔。他想必爱这位朱姑娘爱得痴了,为了替她报仇,自己的生死都没放在心上,况且别人?唉,授人以柄,也是你自作多情。”这么痴痴想来,一会儿黯然神伤,一会儿自嘲自讽,天早已黑了。

  

  秦艽迎着星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后来走着走着,轻飘飘就仿佛行在云端上一般。遍野的黄沙收在眼里,恍恍惚惚蔓延成一片碧绿的池塘。荷青菱翠,芷白莲红,池水清清的,象一大片清凉的缎子把人包裹在里面,惬意已极。晚风中吹拂来阵阵的香气,有人在风中不停地喊着:“艽儿,艽儿……”却是祖父的声音。秦艽不由躲在一片巨伞一般的荷叶下,屏住气息。心想这样便没人找得到了。

  

  祖父在岸上不停的喊着她的名字,秦艽硬着性子不应,隐隐记得不就是练剑时,不巧刺伤了人么?不过划到一点皮肉,没什么大不了,怎么还是将她骂了一顿。岸边的呼唤声渐急,眼看天色阴沉,噼里啪啦落下雨点来。雨滴打在荷叶上,听得人心怦怦直跳。祖父突然在岸上叹了一口气,叫声艽儿,跳下湖来。秦艽全身一震,忍不住喊道:“错了,错了!”她分明记得那日雨大,结果害得祖父受了风寒,怎会如此?秦艽用力游过去,伸手去拉他的手臂,水一下子变得冰冷刺骨,她拼命拉上来的却是君自天。君自天散着衣襟,指着自己心头的伤口,慢慢笑着:“你将我杀死了。”秦艽辩道:“我没有。快还我祖父来!”君自天只是笑:“你将我杀了,离复合,曲未央……”

  

  池面上有个美貌的女子拨着水珠,一颗一颗仿佛弹动琵琶,曼声歌道:“心自知,人不见;动罗裙,拂珠殿。”语声哀婉凄然,落在水里,幻变成无数水藻缠在她身上,一直将秦艽向水底深处拉去。秦艽抬起头,看见自己飘动的长发,看见君自天俯瞰下来的笑脸,不由“啊”了一声!明知道自己在梦魇中,却怎么挣扎也醒不过来,胸口越来越紧,万分气闷,全身顿时如烧起了一把火,五脏俱焚。就在此时,一声钟鸣突然响起,钟声清越,余音涵澹,霎时之间如阳融雪,如犀照水,万相皆灭,诸索得解。

  

  秦艽猛地自梦境中惊醒过来,激出一身冷汗。只听得那钟声一连响了数下,回荡空野,连绵不绝。她不由自主循着钟声走去,走了良久,绕过一大片杨柳甸时,一座高塔赫然呈现眼前。塔身高五六丈许,连环数层,甚为古朴端严,塔顶上挂了六个铜风铎,正在风中悠悠作响,在塔南半射之处,还有一间青砖黑瓦的庙宇,想必早课钟声便是从那里传来。总是晨钟暮鼓,最醒迷人梦。秦艽站在塔下,一时心空境明,慢慢地细数塔上铃语。一声,二声,……

  

  鈴声细细,日影微斜。有人出得寺来,在一旁看得奇怪,绕了白塔走了几圈,不得其解。终于忍不住停在秦艽面前道:“秦施主好,你这里是在坐念息禅么?”那人搔着光溜溜的头皮,眼珠骨碌碌直转,正是流红僧于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