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风花血域>第95章

  “是彩虹,在这里,下过雨后都会看到彩虹。韶尊在边塞没有见过彩虹吗?”正值壮年的梁丘染笑眯眯地蹲在小皇帝身边。在他们跟前,放着几只盛鸟的金笼。

  几年以后,韶尊亲手拉开那些金笼的门,放飞了曾视为珍宝的锦禽。

  十七岁的孩子,个子却不高,瘦骨嶙峋,好像边疆的水土耽误了少年体魄的成长,虽然身体中流淌着先皇高贵的血液,却丝毫不见皇族血统中那种与生俱来的威扬与霸气。只有滚烫的激情流荡在他小小的眼睛里,时刻表达着他对这个崭新世界的好奇。

  “没有啊,我们那边不下雨的……只有风……还有很厚的沙地,那么大的风,就从早吹到晚,出到宫外就要闭上眼睛,娘说我的睫毛不多,就如同大帐门少了一道门帘一样呢,好难过的!所以我们从来都不出门……”他低下头,好像又想起了往昔的生活。

  那生活已经成为遥远的历史,但那段长达十年与世隔绝的禁闭生活所带来的阴影,已经深深地刻在了那个幼小的心灵中。从童年开始的十年时间,正是一条生命正式直面这个世界,形成价值人生观的阶段。但是这个可怜的孩子,由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被困在了那个无人问津的荒芜地带,使他从小养成了难以改变的孤僻性格。当他被梁丘染充满力量的双手抱起,毫不犹豫地放在马背上的一瞬间,他开始紧紧偎依在这个人的怀里,迎着呼呼南下的峻风,心中已然决定将永远不再撒开那双巨大有力的手。

  “彩虹,是做什么的?”他好奇地问。

  “彩虹,是天堂的门,死去的人,可以走过那条红色的桥进入天堂。韶尊的父皇就是从那里走过去的,每当彩虹出现的时候,韶尊的父皇就要站在上面寻找韶尊,你看,父皇的脸正在那里看着我们呢!”梁丘染指着彩虹的一端,煞有介事地说。

  “我看不到哇!他在哪里?”少年急了,变幻着各个角度往天上望去,“我都不记得父皇的模样了呀!”

  梁丘染摸着他的头,“韶尊,你看不见父皇,但是他会看到你呀,他会站在上面,一直盯着韶尊看,时刻提醒韶尊,一定要守住夔朔的天下,一定要守住韶尊的江山。”

  “江山……是韶尊的吗?”少年胆怯地抬起头,迷惑的双眼望着梁丘染深邃的眼睛,“可是,没了父皇,韶尊好怕啊!”他卑怯地低下头,手抹着眼睛开始小声哭泣。他想到了父皇,那个从他记事起,出现的次数只不过三的君王。他常问母亲,父皇为什么还不来看我?他不要我了吗?

  “韶尊,”梁丘染把他抱在心上,暗暗下了决定,“韶尊不要害怕,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父皇——”

  这句话完全出自一个安慰的意图,但在那一刻,韶尊便不可救药地依赖上了这个曾与自己的父亲同生死共峥嵘的英年少将。在他的心里,永远记住了这句话。

  十几年后,他才发现正是那样的一句话,对自己是一个何等恐怖的威胁。

  韶尊的母亲郦妃,曾是禁宫中最美丽的女人。她是因为生了韶尊才被封为郦妃的。一个孩子改变了一个女人的命运。或者说,一个女人改变了一个孩子的命运。亦或者说,这种简单的称谓上的改变,已将两个普通不过的生命与一个国家的命运巧妙神秘地连在一起。一个神武的帝王与一个美丽的女人的偷情,导致了一个蓬勃生命的降临,也可以导致一个国家暗地中的走行。

  他的兄弟们,整个少年时代都在绝对安全的监护下度过。他们在禁宫中用弓矢刀剑来模拟战争的游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他们对未来命运的演习。他们肩负着守护整个民族的大任,并且,来自身边的危险也在所难免。即使他们被高高的宫墙保护,但是因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皇帝,所以,他们身边时刻潜伏着比外来的侵略更加猛烈的危险。危险在暗处,时刻掌权着皇子们的生死。他们父皇的刀刃只指向政敌,他们却要指向骨肉兄弟。地位低一点的皇子,很快成为他人的眼中钉。因为他不是皇后与贵妃所生,所以在这场近亲间的角逐中,他本应第一个被排除。没有皇后的保护,他的母亲永远像一只惊弓之鸟,生存的唯一意义就是保护,保护她苦命的孩子。终于,她请求皇后,给他们母子一个机会,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过上常人的生活。

  “好吧,既然郦妃这么坚持,我就成全一次美事,劝皇上派七皇子到西北边塞就藩。”

  皇后一句话,母子二人就被送到了边疆,从此再无与世交触。

  宿隆深知郦妃苦衷,遂无奈地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与最喜欢的皇子送上了那条似乎永远无法回归的道路。也好,远离风暴的中心,只求能平安地活着。

  但是那个充满欲望的宫廷中,罪恶的争夺仍在继续。

  韶尊走后不久,先后四个皇子在宫内离奇死亡。宿隆为了避免进一步的暗伤,当机立断册封尚在人世的三皇子为皇太子,将虎视眈眈觊觎皇位的六皇子送到北疆附近受封藩王,从此以后,除了血缘上的相连,权力的游戏规则在兄弟之间仿佛已经销声匿迹,所有的人暂时成为各自封地上的主人。以后不久,宫中太子暴病死亡;六皇子尚未被接回宫中之前,北方蛮枭的势力在上一次被击败后又一回卷土重来,他们踏着北疆这块有利的跳板,从净巫大地直奔帝都而来,一路烧杀掠抢……最终六皇子未幸免遇难。

  所以,神奇的机遇给了韶尊坐上这把皇椅的命运。他被困在寒冷的西北边塞,那里临近枭国的荒漠地带,从未有敌人将那里定为攻入沧离的门户。当年皇后心怀不轨地将他派到那里,其实是将他彻底地保护起来。

  很久以来,他都沉浸在相同的感觉中,他被困在这座华而不实的牢狱之中,不能自拔,犹如再一次被分封在了远离人烟的荒渺边塞。

  他孤独地站在东镶宫最高的一点,品味着属于自己的江山,如今江山保住了,他却丝毫未有安全之感。他不知自己的所为是否正确,但他清楚,他辜负了先皇的一片苦心,辜负了养父的忠贞守护。在他极力挽留那个老人,请求他的原谅时,老人真就那么头也不回地去了,一去不复返,一去就是二十年。虽然也曾打探过他的消息,虽然也曾接到过他的指示,但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再未出现过。

  他愚蠢地想,以一种极端冒险的方式,是否可以强迫他再一次回到自己身边……

  这个冒险,简直太傻了。

  正如二十年前的冒险,他彻底失去了养父,也彻底失去了他唯一的后人。

  62、

  宫顶上呼啸的风将帝王脸上的泪水吹干,他感到脸上紧绷绷的。他站在所有人之上,所有人之前,没有人可以揣测得到他此刻的面孔。他可以偷偷摸摸地变换自己的心境,偷偷摸摸地做出各种常人完全想象不到的表情。

  正如他永远猜不到与他近在咫尺的子民们,他们双方被困在那扇威武沉重的大门两旁,谁都无暇顾及彼此的生活。那些人拥挤地穿梭在喧嚷吵闹的集市中,望不见首位的流民队伍在这里看来就像是一条山坳中流淌的小溪,小溪的轮廓时不时变幻着形态,他们身上背着东西,如同河流上各种各样的飘浮物。

  他看不到这些,他的眼睛只有永远朝向云雾中朦胧的东方。那里有一条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彩虹,在那个方向,还有着使他失去爱子的拜日神寺。寺是被他亲手封了起来,但是他仍然可以看到那个祭坛。来自枯拔族的妖女站在那个位置,夺去了韶尊唯一的皇子,煊。煊没了,他开始尝试寻找另一个生命来代替那个位置。为了煊,他已经在心中暗自忏悔了二十年。这个忏悔,与那段对梁丘染所表达的自责愧疚,一同深深埋在他心底。

  东方的天空,好像忽然缓慢地飘来一片雾晕,那雾晕稀薄透明,却隐隐渗透着淡淡的紫色。

  紫气东来。王者之光。

  韶尊顿时愣在那里,怔怔地盯着那片忽隐忽现的紫色雾气,努力辨别起来。

  “禀皇上,殿下有人求见。”

  韶尊使劲翻了两下眼皮,回过神来。他转身看了看躬在身后的小吏,定了定口气。

  “郑太师来了?”

  “回皇上,不是郑太师。是民宪御使府下的一个小官。”

  “荒唐!一个小小的民宪官令,竟敢直接跑到东镶宫来,他是怎么进来的!?”韶尊有点动怒。

  “回皇上,那人手中拿着梁门金牌,一路上无人胆敢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