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棠棣之华>第15章

  “我们啊,去见你师父。”展季一手驾驭着坐骑,一手扯了扯公子显身上围的披风,把孩子围得严严实实,“以后太傅不在了,你就跟师父好好学武功,好不好?”

  “师父有太傅厉害吗?”年幼的孩子听不出展季的语气,只是兴高采烈地追问。

  “他比我厉害多了,所以显儿以后也会很厉害。”看着孩子高兴得咯咯直笑,展季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

  天快要黑的时候,他们来到了樊国地界的一座城池下方。这座城池有城墙,有城楼,甚至还有兵丁把守的城门,可却总让人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青砖砌就的门洞上錾着三个大字:“顾王城”。

  “居然都开始称王了啊……”展季看着那嚣张以极的三个字,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差点身子一晃跌下马去。他连忙一手紧紧抓住缰绳,一手摸到后腰,把刺在那里的银针往更深处推了推。

  “谁在城下,报上名来!”一枝冷箭嗖地落在马前,把马儿吓得登时后退几步,也让马背上又冷又饿的公子显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柳下展季,要见你们头领盗跖。”展季跳下马搂住公子显,冲守城的强盗喽啰叫道。

  城上的人显然大吃一惊,似乎商量了一会,终于没了声息。展季站在地上牵着马,耐心地在夜色中等待着,不时小声安慰抽抽噎噎的公子显,直到霎时之间,城头上亮起的火把晃花了他的眼睛,也让展季忽然明了了这座“顾王城”显得古怪的原因:这座“城”里来往的没有一个普通百姓,容纳的都是盗跖手下的强盗和他们的家眷。

  “来的真是展季?”一个宏亮的声音从墙头传来,带着明知故问的挑衅。

  “绝无虚冒。”眼睛一时还看不清墙头上影影幢幢的人形,展季却听出这正是盗跖展雄的声音,看来对盗跖而言,“展季”这两个字依然与众不同。

  “那你可记得,你上次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展雄好整以暇地伏在城墙垛口上,眼瞅着展季被火光刺到的狼狈模样,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嘲讽。

  “你我已不再是兄弟,下次相见时只有官匪之别。”展季挺直腰身,静静地回答。

  “好记性!”展雄打了个哈哈,故作轻蔑地道,“那你此番就是来剿匪的了?难道你不怕我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把你射成刺猬?”

  “现在的盗跖都敢僭越称王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我自然是怕的。”展季转头看了看马背上的公子显,“不过这个孩子乃是姜莼夫人唯一的血脉,你既受了姜夫人的救命之恩,对她的遗孤也该有所保护吧。”

  “这小孩是公子显?”展雄仔细打量了一下马背上穿着粗布衣服、满脸都是灰尘的孩子,疑惑道,“你不用来骗我,他既是姬申的儿子,又哪里轮得到我来保护?”

  “齐军攻鲁,姜夫人自尽,这孩子身处朝堂和宫闱漩涡中心,处境危险,除了你还有谁能保护他的安全呢?”展季凉凉一笑,坦率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展雄,“只要你肯救他,我一死又有何妨?”

  展雄尚未开口,一直听得懵懵懂懂的公子显忽然一把搂住展季的脖子,复又大哭起来:“太傅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够了!”展雄不耐烦地吼了一声,顿时把公子显的哭声吓得噎了回去,“展季,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耍什么把戏,不过我展雄恩怨分明,他既然是姜莼的孩子,我就把他接进城来。至于你,就不必进我这强盗窝玷污身份了!”

  吱吱嘎嘎的声音中,顾王城的城门缓缓打开,可是展季仍然牵着马,站在原地不曾挪动一下。展雄走下城楼,站在门洞里望过去,发现即使在这春寒料峭的夜里,展季苍白的脸上竟然满是冷汗。

  “把公子显递过来吧,难道还要摆你士师大人的架子,让我们跪拜吗?”展雄毫不留情地挖苦道。

  “麻烦你们过来抱一下孩子……”展季的手紧紧地压着马鞍,似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马儿来支撑。他抬起头看着展雄充满嘲弄的眼睛,想要解释什么,却终于放弃了。

  “在我的地盘上,谅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展雄哼了一声,一个手下便走过去强行抱起了哇哇大哭的公子展,交给一个仆妇带进城去了。

  “你走吧。”展雄冲着摇摇欲坠的人吼了一声,转身命人关上城门,下狠心把展季独自抛在野地里。对于这个和自己断绝了兄弟情义的哥哥,他早已伤透了心——不,是伤得连心都没有了。

  “展雄,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盯着展雄绝决的背影,展季忽然开口。

  “快问。”展雄闷声道。

  “我和你,究竟谁的武功更高?”展季松开了撑住马鞍的手,慢慢坐在地上。然而在展雄眼中,这个举动无非更映证了展季的傲慢薄情而已。

  “自然是我。”展雄想也不想地回答。

  “那是现在,可是以前呢?”展季锲而不舍地追问。

  “以前?”展雄忽然愣住了,小时候哥哥亲手指点自己武功诀窍的回忆仿佛苏醒的种子,刹那间从被遗忘的角落里钻了出来。过了一会,展雄冷笑道:“你比我大,小时候你武功自然比我好些。”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超过我的?”展季问。

  “你的问题太多了!”展雄蓦地转身,烦躁地喝道,“我不记得那么多七零八碎的事情!”

  “你是不记得了。”展季坐在地上,憔悴的脸仰起来不再看向展雄,“那一年我才十四岁,为了让你多吃一点肉,我到山里帮人背石头,不小心让山石砸伤了腰。大夫说要连续针灸几个月才能痊愈,可我哪里有钱治病,只在草席上趴了三天,就又照常出工做活。从此以后,我只要一练习武功,甚至只是用力稍猛,就会腰腿痛得走不了路,否则以我的脾气,又怎会任由自己的武功荒废下去?”

  “我怎么不知道?”展雄站在远处,显然并不相信这个故事。

  “你自然是不知道,对于我的事情,你从来就不曾关心过。”展季凄然一笑,带着说不出的伤心失望,“你那时三天两头在外与人厮混,偶尔回家只对碗里的肥肉着迷,只兴高采烈地吹嘘你在外面的功绩,哪里会想到问一问你的哥哥为什么那么虚弱?为什么连一桶水都要分成两个半桶才能提起来?展雄,别看你在那些奴隶们面前一副救世主的模样,可对我来说,你始终是一个只懂得关心自己的孩子……”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展雄轻描淡写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现在来提这个,算了,你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

  这种施舍一般的语气让展季脸色更加苍白,可他只能别无选择地说下去,“我要你代替我到桕城面见齐君姜昭,说服他退兵。如果他不肯答应,你就用你的武功胁迫他立誓永不进犯鲁国。”

  “我现在是顾王,什么齐国鲁国都跟我没有关系。”展雄冷冷地说,“你不是名满天下的圣贤吗,说服一个区区齐君应该不是难事吧。”

  他故意加重了“圣贤”两个字的读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甚至已不耐烦再多谈下去。邪恶的神情和无情的语调仿佛要清清楚楚地表明,经过狱中的屈辱和兄弟的反目,盗跖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再不是以前开朗乐观的展雄了,又怎么可以用旧时的情分去打动呢?展季一念及此,满心悲凉,忽而冷笑道:“你不能不去。你试着气行三焦,肌肤中是否有刺痛之感?”

  “你……你怎么下的毒?”联想到上一次的陷阱,展雄勃然大怒,眨眼间便冲到展季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