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陈祖基>第29章

  林霄汉说:"这有何不可?来人,把商公子请到厅上来。"那商玉琪自上山到现在,他的心始终不曾安定过,每天只是和邢燕飞习武、下棋、饮酒、谈心,未蒙传唤,也很少见到他的林叔父。起先,范一宽也时常走来搭讪,但玉琪对他十分冷淡,总觉得自己待此人不薄,而此人却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太令人不齿了!范一宽感到没趣,后来也渐渐少来了。原先他听林霄汉讲过,要把其独子冠航给自己引为兄弟,而玉琪却一直没有见过他,后来听说解骊珠上山后十分强横,开口就骂,动手就打,为儆戒她起见,己被关押起来了!他多次提出,让自己去跟她说明情由,觌面相劝,或许她能回心转意的,但连这个要求都没有得到应允,他心中十分苦恼。过几天又听说,解骊珠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引诱得冠航动了心,双双勾结,已经逃下山去了,对这种传闻,他只是一笑置之,但又感到有点儿高兴。他不相信解骊珠是这样的人,但又巴望她确实已逃下山去,只要骊珠能脱离虎口,那么人生何处不相逢,自己总有和她相会和剖白心迹的一天。

  现在,他由邢燕飞陪同来到了厚德堂,喽罗们在声声传报:"商公子到!"上官彤已蹲回到自己的座椅上,故意身体半侧,以举杯饮酒遮住自己半爿脸庞,虽然他见到商玉琪时,孩子尚未成年,但又恐万一被他一上来就认出,叫唤起来,事情反为不妙,他在偷眼看着商玉琪,对,是他,就是这个孩子!

  只见他精神颓唐,蒌靡不振,低着头走上去和林霄汉行礼,林霄汉把手一招:"好侄儿,免礼,免礼!来来来,快上前去参见你那位父执,他老人家为了找你可辛苦啦!"商玉琪也不去问这位父执究竟是哪一位,他想只要是"父执",总是自己的长辈,商玉琪低着头,极有礼貌地走上去施了一揖:"侄儿商玉琪给老伯大人叩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那个自称是童观尚的人,对极其有礼的人却回敬一个极其不礼貌:他噗地隔着桌子跃到商王琪的跟前,一把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冷眼斜睨,咬了咬牙说:"哼,好一个商玉琪,好一个商玉瑛呀!"

  这是商玉琪所不曾防着的,委实吃惊不小,惶恐地抬起头来,困惑地直瞪着眼前的人看:这位老人好面善!在哪里见过他?噢,想起来了,他不是父亲的好友上官彤老伯吗?他自然还不可能知道上官彤已厕身于林、解两家的旋涡之间了,所以他倒像见了亲人似的欢快地叫了起来:"啊,原来是上官老伯呀!"

  这里的人对刚才上官彤见到商玉琪后的那副神态正感诧异,现在商玉琪的这句话更像一把盐撒进油锅里一般,"哗"地在"厚德堂"内炸开了!顷刻之间,厅上响起一片兵刃的出鞘声。

  上官彤见真相已被道破---其实她早已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像提小鸡似的一把拎起商玉琪,跃到桌上,微笑沉着地半蹲着。

  不愧是紫脸金罗汉,他依然是那么镇定自若,几乎觉察不到他有什么表情上的变异,他想,既来之则安之!于是袍袖一挥,压住了两厢的嘈杂,霍地站起身来,伸手一指,大声说: "胆敢单人独马闯入上天峰,谅来亦非等闲之辈。你到底是什么人?"上官彤乐呵呵地说:"林老弟,你也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你只要把我童观尚三字颠倒过来,不就明白了吗?"

  林霄汉恍然地"噢!"了一声:"上官彤?原来是天南怪叟上官彤?""岂敢,岂敢,正是小老儿,特来上天峰拜会。"他边说边还忘不了腾出一只手来提壶饮酒。

  "林某与上官老英雄虽然素昧平生,但神交已久,不过上天峰与你并无半点瓜葛,你为何要移名改姓贸然上山?"这倒是林霄汉出于真心的一句问话。

  上官彤手掌一扬:"别忙,你听我问那商玉琪几句话,自然就会明白了。"他贴着商玉琪的脸问:"我来问你,那解骊珠是不是你把她哄到了这里?""这、这……是、是的,不过……"商玉琪明白了,难怪这位老英雄怒气冲冲,原来为的是这件事!说也奇怪,商玉琪此时倒不慌张了,有这位怪侠拨刀相助,丛生的荆棘也会变成坦荡的大道的。

  "我再问你,那柳荫崖现在何处?"

  "小侄也是中了拨弄,柳兄被我气走了。"

  "呸!"上官彤一把将商玉琪推下桌去:"商子和竟生出你这个不肖之子!"这一推力重千钧,商玉琪跌得很重,但他觉得这是自己罪有应得,所以心中反倒极为乐意。

  此时此刻最难受的要数姜剑川了,还"八面玲珑"哩!竟把一个丧门星引来了上天峰。

  上官彤笑吟吟地说:"姓林的,这回你该明白我是为什么而来了吧?"他安安定定地蹲在椅子上,把竹桶摆了摆稳,照常一杯一杯地饮酒。

  林霄汉磔磔怪笑:"原来你是为解家打抱不平而来的,很好,很好!不过你单人独闯,未免胆子太大,自负过高了吧!"

  上官彤掩嘴而笑:"胆嘛是有一点儿,不过我也只能是独闯上天峰,还不敢说是独破上天峰,你林霄汉手下的人哪怕是面捏的,也够我甩的了,何况我对解、林两家结仇的情况亦未完全理清,不宜冒失插手此事。此次来,我只想向你讨回解骊珠,你以不磊落的手段加害解承忠,已愧为炎黄子孙,这次又以不光明的手段哄骗一个弱小的妞儿,你林霄汉算什么'紫面金罗汉'!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凭你的作为,这块牌子掷到茅坑里也嫌脏!"上官彤的话说得十分尖刻,气得林霄汉脸色很难看,但他仍强忍着恼火说:"虽然你甘愿狗逮耗子,可是你白跑了,那解骊珠早就让我放下山去了。"上官彤冷笑一声:"俗话说: '老虎挂念佛珠',你正是那样的人,还想骗我?"金眼壁虎朱斌来了个瘸子帮忙,夹上来说:"这可是真的,是被我们少爷从蝙蝠洞偷偷地放走的,连他自己也跟着走了!"

  林霄汉赶紧横了他一眼,但己经来不及了,他怒喝一声:"谁要你来饶舌,下去!"上官彤一直在暗暗注视着周围人的表情,特别是当朱斌的话才出口,躺在地上的商玉琪在暗暗点头,再看那林霄汉脸上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态,可以断定,那是真事。

  这时,赛铁拐郭扬旌亮出了李公拐,大喝一声:"众家哥儿,跟这老头儿有什么好噜嗦的,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人了,来,上!"

  两厢确有不少人跟着蜂涌上来,上官彤又跳到桌子上,把手一招:"很好很好,人越多越好玩儿。"他脖子一伸,嘴巴一噘,猛然间似春蚕吐丝地在他嘴里喷射出一道细而激湍的黄水----原来是他刚喝下去的酒,冲在前面的几个人己被喷了个正着,似黄蜂之针,似毒蛇之舌,大家不禁倒退了下来。

  林霄汉是懂得的,心中吃惊不小!这是内功的上乘,其名为"水剑",他迅速大喝一声:"上官老英雄是我把他当作客人接上来的,大家不得无礼!"上官彤说:"林霄汉,你要是怕了我,你有办法不放我下山;你要是还想撑撑面子,咱们约个日期,再来上天峰,有理说理,无理耍刀弄枪规规矩矩地玩儿一阵!你有这个种吗?"紫面金罗汉在这种场合是不肯坍台的,况且他知道在上官彤的身后还有不少能人,今天若对上官彤有所非礼,事情会更僵!况且他又非自己直接的仇人,乐得大度一些,随即答应:

  "好哇,你约个日期吧!"

  上官彤屈指一算:"年关已近,大伙儿都留着长一岁吧,明年上山闹元宵,怎么样?""一准候驾!"林霄汉拱手说。

  上官彤一拎竹桶,跃下桌子,说了声:"告辞!"掉头就走。

  "老英雄慢走!"姜剑川走了出来:"是姜某请你来上天峰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总不能不留痕迹地一走了事吧?"

  上官彤懂得他的意思,略一思忖,有了,给点儿厉害把他吓跑得了,他笑嘻嘻地点着头说:"要得,要得!哪一位能借支镖来用用?"

  金镖佟凯龙从镖囊里掏出一支钢镖,很客气地把镖尾红缑对着上官彤,抛物般地掷过去,叫一声:"上官老英雄,接着!"

  上官彤接在手里,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见他把镖在手中掂了掂,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待我先把这个讨饭吃的家伙放放好。"说罢,他把竹桶往空中一抛,接着随手一镖,不偏不倚地就把竹桶的拎环钉在正梁上,竹桶在咣当咣当地摇晃着,上官彤走到那盘炭火前,随着炉火升腾的火焰,一个鱼跃,像腾云驾雾似的跃了上去,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厚德堂"的匾额,伸右手食指在"德"字下面的"心"字中央一点处刷地画了一圈,那一点像刀刻似地被雕了下来---他的含义是深远的,名为"厚德",实无德心!当他落到地面上时,把雕下来的小木块对准镖上掷去,镖和竹桶一齐掉下来,他左手接桶,右手接镖,把镖轻轻地抛还给佟凯龙:"原物奉还,多谢!"又拱手说了句:"后会有期!"倒趿破鞋往外就走。

  众人见上官彤这种旁若无人的腔调,心中已有了气,又见他弄坏了匾额,视上天峰如儿戏,更恼火了,一个个都想发作!林霄汉呢?自然也很气愤,但他终究是个有涵养的人,况且有言在先,倒也不便立即反目,强忍住了。

  现在见上官彤要走,连忙高叫:"老英雄留步!刚才是我接你上山,现在理当送你出寨,来!列队,送上官老英雄!"

  上官彤暗暗称赞:好!此公确实也算是个人物,这回他倒是出于真意地回身拱手作了一揖:

  "有劳了!"上官彤揖罢,即调头下了上天峰。他准备去找一找已逃下上天峰的解骊珠和去向不明的柳荫崖,再去践那林霄汉约定的明年元宵之约。

  那被商玉琪冷淡而气走的柳荫崖到底怎样了?原来他满怀依恋和委屈离开了太湖商家以后,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蹊跷,说不定还有大的波折和变卦,委实放心不下师妹,他一步一回头地进退踌躇,脚步沉重,他想去巢湖,希望在那里能会见好友姬澄,谁知急于赶路却又弄错了方向,南辕北辙,越走越远。

  自离陕西延安府以来,忧虑百煎,疲于奔命,实在有点儿心力憔悴,幸亏有一股百折不挠为师复仇的坚强信念在支撑着他。在太湖他毫无道理地受到了商玉琪的冷嘲热讽,不啻是在他心头捅了一刀,血在汩汩地流。

  是的,商玉琪是师妹的丈夫,把师傅飘零一生的唯一遗孤交给了他,真的完全可以信托了吗?师傅的恩情是报不尽的,自己和解家的那层特别关系是分不开抹不散的,自己真的可以就这样撂下师妹一走了事吗?但不走又待怎么办?这商玉琪……这仅仅是一种离怀别苦吗?唉!

  柳荫崖呀柳荫崖,你这个视艰险若坦途的硬汉子,现在竟尝着比刀砍釜斫还要难受万倍的,说不出是什么味儿的凄怆……!

  他在外转了一圈儿,顿顿足,又循原路回到了洞庭东山,可是商玉琪和师妹都不在了,那个家人对柳荫崖可不那么客气了,他指着柳荫崖愤愤地大声数落:"你还来这儿干什么?哼!

  你们解家没有一个好人的,实话告诉你,你们的仇人可是我们商家的恩人,你那个师妹早就被抓去了,你上她坟头去哭吊吧!可惜你还不知道她葬身于何处哩!千脆,死了这份儿心吧!"说完,"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这个晴天霹雳把柳荫崖整个地震垮了!他想到了当时商玉琪支支吾吾,后来又突变的神态,又穷本朔源地把事情前后联系起来一推敲,对家人的话他是相信的,他艰难地重又离开了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