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陈祖基>第7章

  “什么人在下面鸡猫子喊叫的,惊醒了老头儿我的好梦!”突然,茅舍上空爆出一声喝叫,同时在木梁上传来了悉悉的振衣声。两人陡地一惊,连解骊珠的悲恸声也嘎然而止。姬澄迅速地取弓弹在手,两人不约而同警惕地抬头张望,只见短梁上身子半佝偻地坐着一个老人,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一连串格格的笑声,那人从梁上飘然而下,尊神般地站定在他们的面前。

  就在解骊珠还惊愕未定时,姬澄一见此人,却欣喜万状地高叫一声:“师祖!”抢上前去,纳头便拜。见此情景,解骊珠刚悬起的心也就重新落了下来。

  “澄儿,起来!起来!现在哪有这么许多闲工夫见礼还礼的,往后都免了去!”老人袖口一甩,倏忽坐上桌子,连身边的灯火也没有晃一晃。

  姬澄一下子变成为一个憨态可掬的孩童了,他亲昵地依偎在老人的膝上,喃喃地说:

  “师祖,您老人家怎么夜半三更地会上这儿来的?甭问,这位大姐准是您救的——我正纳闷哩,连人带驴能不声不响地抗了走,谁能有那么好的身手!师祖哇,我回家来的时候,见梅花驴拴在门前,还被吓得个汗水淋淋哩!”

  老人装成正儿巴经地说:“你这浑小子,可不要给我装金抹粉说得那么神,我可没这份悲天悯人的救人菩萨心,我是惦记着你,才找到这儿来的,见你跟几个鼠辈玩儿得蛮起劲,顺便帮着把人和驴子捎了回来,怎么样,不会嫌老头儿多事吧?”

  “师祖还是那么爱开玩笑,”姬澄乐呵呵地向解骊珠招招手:“大姐,这位是我的师祖,刚才真正救了你的那个人,就是他老人家。”

  解骊珠正襟敛容,正待起身下拜,却早被老人双臂挡住了,老人说:“得,得!我最怕的就是陌生人冲我叩头,折了我的寿,会害我少吃多少酸甜苦辣!嘻嘻,坐着说话,来,都坐着说话。”

  解骊珠在偷眼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老人,只见他清癯的脸庞容光焕发,稀稀朗朗的白发分披于脑后,真是鹤发童颜,他的眼晴总是半闭着,那眼神就像从孔隙里透射出来的烛炬火光,但却含而不露,两道眉毛又细又长,一直延伸到耳前的鬓发边,鼻子有点儿微翘,嘴上分左右两撇八字胡,由于常常在搓捻,拧成了两上翘的小尖角,颏下是一小撮山羊须,深秋的气候了,还只穿一件单褂子,赤脚,趿一双粗麻鞋,最惹人注目的是他手上拎一只一尺来长的竹筒,活像是乞丐要饭的家什,不知他是干什么用的,他似笑非笑,有点儿玩世不恭的神态,但却掩饰不住他的正直和慈祥。解骊珠想,这准是个性情怪僻的老人。

  姬澄向解骊珠介绍说:“大姐,我的师祖复姓上官,名彤,江湖上人称‘天南怪叟’,你可别看他老人家是那么怪诞不经,他可是个阿弥陀佛一般的好人哪!”

  “别那么掏出喇叭就吹。”天南怪叟翘起一条腿,捻了捻嘴角两边的胡子,笑着说:

  “听我告诉你们吧!小妞儿,真正救你性命的,还是你那头驴子——你是从哪儿弄来这么一头通灵性的好坐骑的?嗳,不忙回,不忙回,我说澄儿,你在家不辞而别,尽管我不能说是你的不是,可九常他总是你的父亲哪!他还没有上贼船入伙,我说他好比是根虽然下了水、但还是江里漂着的木头,赶紧去捞一把,还是能把他捞上来的,这回我来还是想给你说说那件事,别那么顶起了风篷就转不了舵。我一闯进这屋子,见你不在,估量你又去狩猎找吃的了。我就躺下来等着你回来给我捎好吃的。嗨!却听见了远处传来厮杀的声音,你是知道我的脾性的,我老头儿最听不得这种声响,就像猫咪儿闻不得腥一样,就会心痒手痒的,它把我从榻上赶了起身,循声去看个究竟,嘻嘻嘻,澄儿啊,可不是我当面夸你,可真有你的,功夫大见长进啦!怪不得有人说,‘刀钝石上磨,人钝世上混’么!近年来难为你,果然闯出来了——别笑,嗨,夸你就乐,真是个孩子!兴许是有股气把你憋得鼓鼓的,我看你,一对三尚且游刃有余,那就犯不着我来‘六骈指搔痒——多帮忙’了。

  正想返回来睡我的大觉,可倒好,一眼看见了那头驴子,它正咬起妞儿你的腰带,衔了你往丛林西边拖去。我想干脆,这宗生意让我替澄儿招揽来得了。唉!到底老啦,折腾了半宵,把我累坏了,想躲到梁上去打个肫儿,可你们哪,就是不让我得个安宁,喊哪哭哇的,要是把我吓得摔了下来,把腿摔瘸了,你们说,是找凫胫来给我接上?还是找鹤腿来给我换上?呵哈哈!”上官彤尽管是又打哈哈又打诨的,但事情的经过到底是透个明白了。

  解骊珠再度站起来要拜谢两位救命之恩,但两人给拦住了,上官彤撇了撇嘴说:“别那么样拜呀谢呀的,闹了半天,连个真名实姓你也没说,我说妞儿啊,你是怎么会弄到这般地步的?你连这么点儿起码的事儿也不肯讲清楚,还猪鼻子里插葱管——装什么象!”

  见上官彤在故意说逗话,姬澄却正色说:“大姐,你刚才不是急着要往外面闯吗?你有什么急难的事,当着我师祖的面说吧,他老人家会给你作主的。”姬澄说着,边向解骊珠使了个眼色。

  解骊珠连忙欠了欠身,说:“我姓解,名骊珠,我父亲名唤解承忠……”说到这里,解骊珠又想起现在还在厮杀的父亲和师哥,不由一阵痉挛,眼泪又簌簌直淌。

  上官彤见了,双手乱摇说:“得得得!你真是一根筷子吃藕——专冲着讨厌的眼儿里挑,刚才是拜呀叩的,现在又是哭鼻子淌泪水,说实话,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供你哭的了,有话你快说,也许我老头儿可以帮你担着点儿。嗳,妞儿,刚才你说的那个解承忠,是不是在陕西延安府开设威远镳局的那个‘金鞭无敌’呀?”

  解骊珠点了点头。上官彤转首对姬澄说:“澄儿,这人我听说过,人品正直,是位高手,可没见过面。妞儿,你说,他怎么啦?你们父女俩遇上了什么啦?快讲,快讲啊!唉,我可挨不住性子了,快讲么!”这位扶正摧邪、急公好义的老前辈,察言观色已经猜测到事情的不妙,他睑色骤变,一把将解骊珠拽到膝前,迫不及待地追问。

  解骊珠依偎着老人,伤感地简要说了事情的原委。上官彤一听见解骊珠要去的婆家是太湖侠隐商子和,心中微微一怔,他认识太湖商家,唉,苦命的妞儿,你真是雪上又加一层霜,那商子和在两年前也谢世西去了,听说他儿子商玉琪用祖辈相传的庞大家业在太湖洞庭山广结朋党,不清楚他有什么图谋。当然,这些事儿他也不便告诉解俪珠,但当他又听到解承忠和柳荫崖至今还被围困在那厢死斗,不禁义愤填膺,眯起的眼睛睁大了,吐字似喷地大声问:“难道真的连你父亲也弄不清这紫脸汉的来历?”

  “那个紫脸老人生得十分丑陋可怕,他眼睛,鼻子、嘴巴几乎都挤在一起的,他还豢养着一只凶狠的鹫鹰,手底下那帮子人也全蒙了面,听爹的口气,他实在不记得这个人,也记不清在哪里又是为了什么事和他结下了仇冤。”

  听到这些,上官彤再也坐不住了,问明了方向和地形,霍地跳起来说:“救兵如救火,我可呆不住了,妞儿,你干着急也没用,给我躺下养伤就是,我呀,这回真成了掉在灰堆里的豆腐--吹不得拍不得甩不掉了,我这就去走一趟,只要他们还顶在那里,我就不信弄不回他们来!”说着,他又回过头去对姬澄说:“快给妞儿弄点儿吃的去,她该饿坏啦!嗳,好好照顾着,我去去就回来。”但见他边说边用手对门一招,门就像被风刮似地洞开了,他身子只轻轻一撑,早已飞出门外,融进越来越黑的夜幕里。

  室内静了一阵,灶膛里还有星星余火——是上官彤给解骊珠熬药时烧的,姬澄即去加上点儿劈柴,一拨弄,火苗就旺了。片刻,姬澄就端上喷香扑鼻的大米饭,菜肴全是野味,獐麂鹿兔,斑鸠山雉,真引人食欲。解骊珠又累又有伤,更觉得腹中一阵阵饥肠辘辘,恨不能大口地吞食几碗,但到底有事在心,一下子就饱了。姬澄伺候着要骊珠再躺下歇歇,解骊珠拗不过他的盛情好意,偏着身子横卧在榻上将息。还没等姬澄撤去桌上的残肴,门乒乓一下打开了,上官彤拖着一个人走了进来。解骊珠翻身下榻急匆匆奔上去一看,还会是谁呢?此人此时龇牙咧嘴,一脸污泥汗血,两眼直楞愣地瞪着,却是人事不省。

  “师哥!师哥!”解骊珠大声哭唤着,上官彤立即喝阻:“别大声唤嚷,他惊魂未定,你吵吵嚷嚷是要闹出事儿来的,喂,澄儿,你帮我一把。”

  上官彤叫姬澄席地摊上一张兽皮,轻轻地把柳荫崖放平稳,然后从兜儿里掬出个小葫芦,倒两丸药放在手心里,掏一勺现成的锅水,扒开他的牙门灌了进去,不一会儿,但听得柳荫崖腹中咕噜咕噜地作响,上官彤指着柳荫崖说:“不碍事的,腹中咕咕响是好事,就让他这榉躺着吧,嘿,好一场残酷的厮杀,竟把他憋成这副样子,唉!”

  上官彤拉过姬澄和骊珠,述说他出门的经过——原来上官彤出屋后,就施展神行之术,按解骊珠所指的方向,连窜带蹦而去。他正待越上一个山岗,在淡淡朦胧的月光下,只见有个像中了魔邪的人直撞而来,这人手里执着一根软鞭,边走边还在发疯地挥舞,上官彤根据解骊珠的描述,尽管来者己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但仍能八九不离谱地认出,此人就是青雁柳荫崖。他提高嗓音叫了两声,那人像根本没听见,上官彤猛地拦上去,来者不问情由,抡鞭就搂头盖顶地抽杀不止,这倒使上官彤大吃一惊,幸亏他技艺过人,闪了过去,他忙不迭地又叫:“喂喂,我说柳荫崖,我是你师妹特意请来救你的。”

  但柳荫崖真像疯狂了,他一个劲儿地鼓足余勇,抖出全部解数对天南怪叟猛抽不停。

  “噢,我明白了!”到底他是阅历深广的老前辈,知道这是柳荫崖在长时间的拼死搏斗中,精神太紧张了,斗红了眼,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心窍,以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前仍迷离再现着刚才酷斗的幻景,谁就是说破嘴皮子,他也不会明白的,相反,时间一长,倒容易从此乱了本性。上官彤明白了这些,不再去和他纠缠,斜势越过他头顶,在他的睡穴处一拍,柳荫崖就像坍了架的金刚,颓然仆倒,昏睡至此。

  上官彤一说完,解骊珠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她好似一下吞下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不禁创痛万分地呼唤着:“爹!——”

  这时,柳荫崖突然竖起半截身子,“哇”地呕出一大滩黑色的血水,姬澄和骊珠见了一惊,上官彤却说:“好了,好了,这下没事了,他就会明白过来了。”

  解骊珠半跪在柳荫崖身边,泪汪汪地轻声呼唤。柳荫崖悠悠地苏醒过来,睁开了疲怠的、血红的眼睛,上眼皮出奇地重,眼前五光十色交叉飞舞,连忙又紧闭双眼,隔了一会儿,重又睁开,阴翳在慢慢散去,晃动的景物停下来了,清晰了。啊!这身前的不是师妹吗?我到了什么所在啦?是梦中相会?不,不!是泉下相逢?他暗暗咬了下自己的舌头——

  痛的,他迅速伸手一把抓,抓住了,抓住了!他实实在在抓住了师妹的胳膊,柳荫崖万分激动,他连连摇晃着解骊珠的胳膊,用颤抖的声浪力竭声嘶地呼喊着:“师妹!你……”

  “师哥,我的好师哥呀!……”解骊珠一下扑倒在浑身被汗和血弄得湿漉漉的柳荫崖身上,泪似泉涌,泣不成声。

  上官彤也默默地背过身去,不忍心看这凄楚的情景。

  “师妹,你,你……嗯,我,唉,怎么会在这里的?这是哪儿啊?”柳荫崖这时眼光才接触到边上还有一老一少,恍惚地问:“这两位是……”

  这下倒提醒了解骊珠,她收了收泪水,说:“那是你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仰仗他们的大力,你我……”说到这里,解骊珠又抑不住悲痛地恸哭起来。

  柳荫崖正待爬起来叩谢,上官彤一把按住了他,说:“妞儿,你怎么撺掇你师哥也来这一套!快说说,你师父怎么样了?”

  这一问,六只眼睛顿时都集中到柳荫崖脸上,特别是解骊珠,直瞪瞪地注视着她师哥抽搐得厉害的嘴唇,她急于想明嘹究竟,但又怕一旦得悉了不祥的消息,从此扑灭了她心头那一星本来就微弱的希冀的火光。她惶恐不安地、声音抖索地催问:“师哥,我,我,爹他,他……他他到,到底是怎,怎么啦?”

  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那个在刀光剑影里从不知道皱一皱眉头的柳荫崖,现在可成了泪人儿,眼泪扑簌簌、扑簌簌掉个不停,他张了几下口没发出声音,凝噎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说:“师父他,他已经惨遭仇家的毒手,摔下了剑劈崖!……”

  “怎,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