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侍君>第187章

  两辆马车辚辚地穿过巷陌, 终于停在了一处角门边。

  荣聿从前一辆车里下来,到后一辆车边,隔着帘子说:“姑娘辛苦了。不是我躲这个懒, 实在是我那小嫂嫂见我就想啃一块肉下来,我的话她必然是不愿意听的。所以, 请姑娘帮帮忙。”

  李夕月在车里朗声笑道:“王爷实在太客气了, 这不是帮王爷的忙, 这是给皇上分忧。我自然是责无旁贷呢。”

  荣聿笑起来,叫马车又往二门里进了几步,过了影壁自有丫鬟婆子接待, 而后那车又被御夫驾出来, 他对车里说:“文翁,到我花厅里坐坐?”

  李得文诚惶诚恐地从马车里钻出来,拱拱手说:“王爷这称呼, 奴才可当不起。”

  荣聿笑道:“哪里还是奴才!皇上已经吩咐了,内务府马上要准备上大婚的典仪了, 虽然不尚奢华, 但也不能玩忽怠慢,哪一点小了皇家的气派和身份, 他必然是不依的。”

  李得文只能陪笑。

  皇帝还没下旨册立皇后呢,他李得文敢把自己当国丈爷看待?

  好在到了荣聿的花厅里, 看到旗人们都喜欢的那些玩意儿,两个人慢慢聊起匏器、鼻烟壶、古董字画, 又聊起熬鹰、驯鸽子、驯猎狗……渐渐就聊入港了, 李得文本来就是个什么都懂,又健谈风趣的人,把荣聿说得引为知己。

  荣聿赞叹道:“哎呀, 我可知道皇上是怎么离不开李姑娘的了,这有其父必有其女啊,文翁这么有意思的人,李姑娘想必也是有趣的姑娘——真不是我说,李贵总管那时候说,皇上得了李姑娘服侍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我琢磨着,咦,好像还真是!皇上原本郁郁寡欢的,人清瘦而老成,后来呢,不知道怎么的就会笑了,眼睛里都是光,人都壮实了一圈……”

  李得文不知道这话算是夸呢还是贬损,是说自家姑娘聪明贤惠呢,还是说她就会哄皇上高兴……

  只能干笑。

  他是陪闺女来的。

  他的顶头上司荣聿说有件差使给李夕月,他当时不放心,问:“奴才的闺女不是被逐出宫了吗?怎么还要当差啊?”

  荣聿亲自笑着说:“不能叫逐出宫,叫放姑娘出宫,才好备着下一轮应选。”

  “啊?应……应什么选?”李得文听不懂。

  荣聿给他譬解:“你晓得的,国朝的规矩,女孩子不经过‘大挑’,不能许字嫁人,内务府的包衣姑娘呢,大挑是挑在宫里做宫女,虽是差役,也不乏有一飞冲天的;至于其他旗人家的姑娘,更是有机会当娘娘了。所不同的,做宫女的一飞冲天,仅只是从伺候人的变成了主子,一般只能是小主儿;而礼部大挑挑出来的,只要不撂牌子,少说进门就是吃分例的人,皇后娘娘都得走这个过场。懂?”

  他眼睛一挤,似乎在暗示。

  李得文可不敢信这个。女儿在宫里被皇上临幸过了,只要男人不寡薄,总要给她个位分,巴巴地再放回家里经历一场礼部大挑,这不是活折腾么?

  至于李夕月这回到礼亲王府来当的是什么差使,他也觉得有些奇怪。

  但既然连新的礼亲王荣聿都给他拍胸脯了,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是现成的送女儿一个功劳。那他做父亲的也只有安心等待吧。

  却说李夕月跟着礼亲王府的婆子一路往里走。走的不是王府中路一线,而是偏僻的西北角,单独隔出一间跨院,门户的方向还很特别。

  婆子说:“姑娘,王爷说,这毕竟是叔嫂有别的地方,所以他等闲是不过来的,也给里头人便当。”

  李夕月便知道这是单独为前任礼亲王的家眷留居的跨院了。

  那位猖狂的礼亲王被赐自尽前,福晋纳兰氏就过世了;礼亲王死后,皇帝念宗亲之谊,没有过多的牵连他的家人,除了四个成年的大儿子有了职位,少不得摘出了错处,被圈禁宗人府的高墙,其他妾室和年幼子女,还在礼王府偏僻的角落里幽居。

  进门感觉逼仄——倒不是荣聿对嫂子侄子女们不好,而是院落太挤,人又太多,前一阵下雨,又到处挂着旗幡似的衣服、被单、椅袱、幔帐,到处滴着水湿淋淋的。几个孩子在幔帐间玩得开心,仍是不知愁的模样。

  “吴侧福晋住在哪一间?”李夕月问。

  婆子纠正她:“现在可不能叫‘侧福晋’,她丈夫是削爵赐死的,她们这些妾就只是‘某氏’了,连这些小阿哥格格儿,也只是不入八分的‘宗室’和‘宗女’了。”

  李夕月想想也觉得兔死狐悲,点点头说:“好吧,请问吴氏住在哪一间?”

  婆子努努嘴指了指角落里一间屋子:“她自从小产之后身子骨就不行了,天天还疑神疑鬼、怨天尤人的,一副活不长了的样子。姑娘是和她有亲啊?”

  李夕月摇摇头:“没有亲谊,只是认识而已。”

  婆子说:“那你劝劝她吧。我看她也快疯了,天天喊着要太后赔她的儿子。真是,也不想想,太后赔她的儿子?还天天扎小人、画圈圈,神神道道地念着什么。也是王爷厚道,要是遇上个心狠手黑的,直接就可以把她送宗人府问个巫蛊之罪,悄没声息就处死了。”

  李夕月在婆子的陪同下进了屋子,深吸一口气平定心神,却被屋子里的臭味熏得呛了一般。

  定睛一看,原来那个丰腴美艳的吴侧福晋已经判若两人,瘦得皮包骨头,白得发青的一张面孔,瞧着瘆人。

  吴氏正在低头做针线,等听见李夕月咳嗽了两声才抬脸看了看她,半晌也没有说话。

  李夕月奓着胆子问:“侧福晋,您还记得我吗?”

  吴氏打量她两眼:“你是皇上身边的李夕月。”

  “是呢。”李夕月笑了笑,“您还记得我。”

  吴氏苦笑了一声:“您可是天上人。我倒是个穷老婆子了。”

  李夕月顾不得气味难闻,到她身前,叹口气说:“我也被太后按了罪名,发内务府判了责打和遣送到浣衣局为奴。要不是运气还不算坏,被赦免了出来,只怕也没有再见您的机会了呢。”

  吴氏果真同病相怜地抬头望了她一眼,而后颤巍巍地摸了摸李夕月的脸:“你呀……也受苦了!”

  她的手指受过刑,虽然关节没给拶子夹碎,但骨头仍然变形,皮肤也变得异常粗糙,坑坑洼洼的伤疤混合着做活形成的厚茧子,一道刮在李夕月的脸上。

  本来好好的人,也没有犯惊天的大错,却被造化折磨成这样,李夕月本能地心酸,握住了吴氏的手,声音也有些颤抖哽咽:“颖妃她……她殁了……”

  吴氏含泪的双眸突然睁大了,半晌才说:“也是……也是太后那老妖婆弄死的?!”

  李夕月点点头,想着昝宁的母亲——她没见过面的那位婆婆,不由为她心酸,也不由眼睛里蒙蒙地带着泪光:“莫名其妙就得了一场上吐下泻的病,明明没有时疫,却偏生三天就暴卒了,御医都看不出毛病来——唯独和当年圣母皇太后的病状、死状一模一样!说里头没鬼,谁能信?!”

  吴氏恨恨地说:“我干女儿从小儿身子骨好着呢!说她死了这事儿没鬼,谁信?!我恨不得变成厉鬼,到慈宁宫去捉了那老妖婆的魂魄,再把她挖心挖肺、吮血啃骨,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鬼,咱们可不变。”李夕月说,“何况,变了鬼有没有能耐捉一个活人的魂魄,把她挖心挖肺、吮血啃骨,也没人知道。咱们真要对付她,就得活得好好地对付。”

  吴氏说:“只要能对付她,我一条命都不想要了!”

  她悲从中来,想着宠爱她的丈夫礼亲王,想着自己怀在肚子里却生生被折磨得流产的孩子,想着自己父亲一家子的背运,还有自己现在生不如死的日子……“李姑娘!你有什么主意,你只管说!我知道她是太后,要弄死她是如蚍蜉撼大树,但是哪怕能吓唬她、羞辱她、让她每一天都活得不舒坦,我也愿意付出一条命。我这条命如今活着还为谁?我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孤鬼似的,无非就是想看她不得好死,或者不得好活罢了!”

  李夕月虽然知道这是明摆着在利用吴氏,但此刻见吴氏这模样,又觉得这利用无非也是一拍即合。一个人活着的唯一一口气就是为了复仇,那么现在不就是成全她?

  她只能再次提醒道:“这事险得很!”

  吴氏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是好心提醒我。没事,我愿意,千金万金,难买愿意!”

  李夕月深深地给她请了一个安:“侧福晋,我替万岁爷谢谢您的忠义!”

  吴氏笑道:“我可不是为了皇帝。我为了我们家王爷!”

  笑着,泪水滑落下来。

  李夕月说:“那么,我斗胆给您一个承诺。礼王福晋原是太后的姐姐,狼狈为奸,弄死圣母皇太后只怕她也有份——她的身后哀荣定会褫夺,而您能拨乱反正,为万岁爷除了杀母的仇人,您日后祔葬礼亲王园寝,就是正室的福晋了。”

  吴氏“哈哈”一阵大笑:“李姑娘,你真是人精儿!就冲这份酬劳,我死也要拼了!”

  她两眼放着异样的光,冲着天花板笑得肩膀耸动、花枝乱颤,一会儿又喃喃自语着:“死鬼,你一辈子怕老婆,不敢拿我扶正,叫我一辈子都没穿上红裙子。这回啊,由不得你咯,你也不用怕你那死鬼老婆,皇上下了谕旨,可就是天子之命,老天爷都要赏脸卖面子呢!哈哈哈哈……”

  青白的脸笑得红扑扑的,竟透出原本的那种娇艳和妖娆来。

  做完说客的李夕月回到家里,忐忑不安地等消息。

  李得文劝女儿:“别怕,如今箭在弦上,咱们共同上了这条船,只能是同船合命。”

  李夕月说:“我也不是怕,只是觉得自己命不好,怎么搅和进这些破事里……”

  李得文眉梢一挑,心想:这阵子内务府忙着准备皇帝立后的仪节,荣聿每次看见自己,都满脸的笑,也从不肯受自己的礼。自家女儿只怕是要一飞冲天?既然如此,前头搅和一些破事,也是为后头做准备。

  于是笑道:“这不圣贤书上说的么:‘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磨炼磨炼你,将来遇到什么事儿还值当害怕担忧呢?”

  李夕月挠挠耳垂:“阿玛,你这话若有所指啊?”

  李得文想想,没接到圣旨,啥都不算数,于是说:“反正这不是坏事。”

  第二天,他就把消息带回家了,激动得脸都像喝了三两老白干儿似的:“夕月!夕月!顺天府今日有一条好大的消息!”

  不仅李得文知道,全京城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原礼亲王的一个侧室妾吴氏,原本是被软禁在礼亲王府里的,不知怎么的居然偷偷跑了出来,在顺天府门口的登闻鼓上“当当当”一阵敲。

  敲完之后,叉着腰站在围观的人面前,说:“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是礼亲王的侧福晋!”

  看稀罕的人顿时把顺天府门口堵满了。

  一般衙门口为了表示“公允”,不轻易驱赶击鼓告状的人。而且击登闻鼓必受重罚,一般不是奇冤大屈的人也不会击这鼓自取其辱。所以百姓观瞻,都要看一看顺天府怎么处置。

  里头果然出来几个差役,见是个妇人,首先是劝:“您可知道这鼓做什么用的?若是小案,不值当敲这面鼓,您要回,就麻溜地回,咱们当没听见。”

  吴氏笑道:“我是亲王家的福晋,我不知道这鼓是做什么的?!”

  差役打量她两眼。

  吴氏今日把压箱底的好衣服、好首饰都穿戴出来了,虽然与她的气色不大吻合,但那平金织绣的侧福晋妆花袍、累丝点翠的钿子,还真不是民户家能有的东西。

  只是东西太旧了,抄家时大概还撕破了些,用线缝补着,看着就有种可笑感。

  但下头百姓稀罕啊,一个个挤过来,想听听有什么王府密辛。

  吴氏本就有点半疯半癫,人来疯发作得愈发厉害,见听者甚众,不由得意洋洋。她挥一挥手,对众人说:“我今日也只能敲登闻鼓。为什么呢?因为我要告的是当朝的太后呀!”

  这莫不是个疯子吧?

  大家嘀咕起来。

  差役好笑地说:“您还说您什么都懂,那么,皇家的事难道不是宗人府管?”

  吴氏笑了一阵,然后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宗人府是她自家的府,我要告,就得上顺天府!”

  里头又出来两个人,掇弄着吴氏:“进去说,进去说。”

  吴氏正兴奋中呢,用力甩开里头的人,喊道:“进去说,大家伙儿怎么听得到?!”

  围观的闲汉们当然要起哄:“有啥不敢当面说的呀!”

  “当面说!当面说!”

  这是皇家的密辛啊!比王府的一定更好听!

  吴氏喊着:“当朝的母后皇太后鸩杀了圣母皇太后!我有证据!”

  一句话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住了,半晌,顺天府的人才死命拖了吴氏往里头去。

  吴氏蹬着两只脚,声嘶力竭:“我丈夫礼亲王见过先皇的遗诏啊!先皇遗命:母后皇太后若是垂帘,圣母皇太后就可以废了她、杀了她!因为这是祖宗的家法啊!所以她怕了呀!……”

  人很快消失在大堂的拐角口,声音越来越低,隐隐听见堵着嘴的“呜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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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顺天府是掩都掩不住的,人拉进二堂,也只能和颜悦色地问话——哪怕真是个疯子也得问清楚才能处置。

  奏报当天就到了军机处,当天就明发上谕让查清楚,当天就阖宫都沸沸扬扬的。

  太后连养子都不敢见,称了病躲在慈宁宫,而后悄悄派杭总管去军机处请荣聿过来说话。

  她还一直当圆滑的荣聿是自己人,抹着泪说:“真是墙倒众人推,我不知自己犯了哪门子邪,个个都变着法儿来构陷我。我知道你伺候皇帝也不容易,总得顺着他,但这事不一样,关系到他的亲娘,我这冤屈啊,真是没法说!”

  荣聿很沉得住气,听她发泄了半天发泄完了,才躬躬身说:“太后放宽心吧。”

  太后依然喋喋不休:“这叫我怎么放宽心?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养了昝宁那么多年,现在居然都不知道怎么说得清这事,还得拜托你来转圜转圜!”

  荣聿叹了口气说:“太后,奴才自然要帮着转圜,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但好歹有养育之恩,皇上还是想给太后您留个体面。”

  这话的意味太后当然一下子就听明白了,那双尖锐的三角眼顿时瞪大了,不可思议般嘴角哆嗦,而后才说:“你也信那瞎话?!”

  荣聿说:“太后,顺天府叫嚣的妇人,确实是奴才那嫂子;奴才那嫂子说的,也确实是实话。”

  太后急促地摇着头:“我不信!即便确实是吴氏,她懂什么实话?!”

  荣聿挑眉看着太后,道:“太后啊,吴氏的丈夫、奴才的哥子,当年可是什么话都肯对吴氏说的。”

  “不,不,礼亲王当年什么话都对我姐姐说!吴氏不过侧福晋,还是小吏的庶女,区区一个贱货,她懂什么?!礼亲王又不傻!”

  荣聿嗤笑了一声:“是呵,奴才那哥哥又不傻,这惊天的秘密要是对正福晋说,只怕自己也要吐泻暴卒了,哪还有后来?您难道不记得,当年两宫皇太后当政,奴才的哥哥虽然支持太后垂帘,可也总得准备有抗衡您的法子。圣母皇太后把先帝的遗诏给了他,嘱咐他保管着,他当然责无旁贷。”

  他又诱惑一般说:“太后,时犹未晚。皇上已经气得在养心殿砸东西了,三法司擎等着他的谕旨来审理这件案子。先皇的遗诏一到三法司,再提审您身边的太监和宫女,三木之下,什么话都招了!”

  说得连杭总管的脸色都变了。

  太后瞪着荣聿说:“你也背叛了我?!”

  荣聿又是一声嗤笑:“奴才是太后的奴才,也是皇上的奴才,也是先帝的奴才。谈不上背叛不背叛谁,谁有道理,就听谁的话。”

  “你这个两面三刀!”

  荣聿已经懒得和她周旋,连礼节都懒得装了,他从跪垫上径直起身,掸了掸两个膝盖,环顾四周,拖长了音调说:“奴才意尽于此。宗人府审理太后前所未有,不知这次开不开这个例,不过在场各位都做好遭刑讯的准备吧。”

  说罢,退了两步,从门口扬长而去。

  然后,只听他在慈宁宫外头朗声吩咐:“这里加派的人手呢?慈宁宫飞一只苍蝇出去,各个就是四十大板!看谁他妈敢疏忽!”

  太后面如死灰。

  周围的人抖抖索索的,半日,杭总管过来,递了一杯茶,低声说:“老佛爷,您先喝口水吧。”

  太后啜了一口,皱眉说:“怎么这么苦啊?”

  杭总管叹口气:“您老心里苦。唉,奴才们心里也苦……”

  这位刚强的女主眼睛一闭,两滴泪顺着眼角流到了脸颊,在她皱巴巴的下颌骨边晃晃悠悠,最终落入了水杯里。

  “她亲自在我面前烧掉的呀。哪晓得也是肚子里都是坏水的女人,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太后连眼泪都懒得擦,任凭它们纷纷滚落,“交给谁不好,居然交给礼亲王!她这是算准了礼亲王才有能耐对付我呀!”

  “这会儿只怕瞒不住喽。”杭总管亦是落泪,“当年呢,是邱总管拿浸了毒的瓜子给圣母皇太后,这回呢,是奴才给颖妃准备的,哪想得到居然叫皇上留了心!”

  “不许叫她皇太后!”太后声嘶力竭地敲了两拳桌子,“她是个贱货!宫女爬床,就是个无耻的贱货!!”

  “是是……”杭总管说,“贱货她呢留这么一手,谁都想不到啊!奴才年纪也不小了,内务府的板子、拶子和夹棍,只怕一个都挨不起喽……”

  他的脸颊上陡然挨了太后一巴掌,悄瞥过去,太后瞪圆了三角眼,杀气腾腾:“怎么的,你挨不起打,准备招了?!”

  杭总管捂着脸,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老佛爷,您大概不晓得,颖妃请的那个戏班子其实已经从山东一路唱过来,京里尽人皆知,邱德山‘根’没割尽。”

  “胡说八道!”太后嗤之以鼻,“宫里隔年‘刷茬儿’,是做得了假的?”

  杭总管揉着脸说:“可架不住人家信,越可笑的越信,越不可思议的越信,越耸人听闻的越信。因为信这个才有意思。外头说,邱德山被杀之后,有人就扒了他的裤子看档,然后传闻就来了,说他就是个当世的嫪毐。”

  太后的脸没有红,却变得又青又白。

  杭总管大概极怕受刑,也极不愿意给太后陪葬,这会子句句说得人钻心的羞耻和痛楚:“其实,就不谈颖妃吧——”

  “什么颖妃,给主子送媚药的贱货!”

  “是是,贱货。”杭总管顺着她,“齐佳氏那个贱货死了也就罢了,现在吴氏那贱货又一嗓子喊出来,举国都知道先帝的遗诏了,举国都知道太后怕遗诏暴露,所以弄死了圣母——啊不,那个贱货。”

  他苦笑着摊摊手:“一群贱货跟您斗,您怎么斗得过?!民心可畏、人言可畏,皇上什么都不做,用这些话杵您耳朵里,您这以后啊,还怎么过下去?”

  太后怔怔的,泪水直往下流,喃喃地说:“是啊……我怎么栽在这群贱货的手里?我是堂堂的纳兰氏长房嫡女,我是先帝从正门迎进宫的皇后,我是正经八百的嫡太后……我怎么沦落到栽在那群贱货的手里?”

  “人呐,得服命!”

  太后“嗬嗬”地掩面痛哭。

  荣聿的明示、杭总管的暗示,她哪句不懂呢?

  死还容易,以后要这么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不仅是看养子脸色的事,只怕羞辱、虐待……会一件不少、如期而至。她风光了六十年,却要这样度过余生?只怕也是活不长的吧?

  她打了个寒战,终于问杭总管:“那么,给颖妃的那药,可还有?”

  杭总管暗暗松了口气,正容说:“还有,不过那药吃完会上吐下泻一阵,实在是又痛苦又不雅,您不是还有其他的么?”

  太后惨惨地笑笑:“不错,还有牵机药和鹤顶红。死状不那么丑陋的,还是鹤顶红吧。”

  鹤顶红与鹤没有关系,实为丹毒,亦名红砒。太后艰难地就水服下,为加速药效,也为麻痹自己的痛楚,又喝了好几杯御用的玉泉酒。

  她在宫女的服侍下换了最尊贵、最隆重的皇太后朝服,细心地梳好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涂脂抹粉。然后才安然地躺在床上,对杭总管说:“我至死也是太后之尊,小贱货生的狼崽子若敢行不孝之举,我在天上也要告诉他皇阿玛,叫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不牢靠,求死不得!”

  杭总管说:“是,太后的遗念,奴才记下了,还有什么,一并说罢。”

  太后已经隐隐感觉到腹中的灼热和疼痛,呼吸开始有些困难,四肢也动弹不得。

  她赶紧把自己的遗嘱一条条念下来,也顾不上管那对她恨之入骨的养子还能不能帮她实现这些遗愿。

  说了多半,她突然睁大眼睛,问:“小杭子,你记不记得礼亲王赐死时上了一本遗折?”

  “是呢。”杭总管说,“遗折里不也说,‘圣母皇太后一夜暴毙,年纪轻轻的实在是殊不可解’?”

  他突然发现了其中的漏洞,突然愣住了。

  太后手脚抽搐,嘴角歪斜,风箱似的大口大口呼吸着,涎水不断从嘴角流下来,仍是努力着说:“他……他要是早就有贱货给的……先帝的遗诏,他……他为什么……不在他的遗折中……提及这事?”

  那时候要是提了,还不一定鹿死谁手呢!

  杭总管如雷轰顶。

  这人啊,乱则生愚。被昝宁、荣聿、吴氏、颖妃……一通折腾,已经自认为出于劣势,加之心里确实是有鬼,自然来什么信什么。

  太后歪着嘴,呼哧呼哧喘着气,努力地在喊:“传……传太医!”

  杭总管连滚带爬到外头喊:“传太医!”

  外头一声声的:“传太医!”

  “传太医!”

  “传太医!”

  “传太医!”

  …………

  外头有荣聿派的人把守,虽不至于不许太医进来,但肯定要多折腾一番。

  等太医跌跌撞撞到慈宁宫,太后已经昏厥了。

  太医自感已经无力回天,不过断气之前总要试一试施救,于是说:“要么,先灌一碗生豆汁。”

  生豆汁能解毒,但是此刻好像已经晚了。

  灌下去一点反应都没有,人都没有呕吐。

  另一个太医大摇其头:“不不,毒物下肚,首先是催吐。这个……恐怕要黄金汁……”

  黄金汁是粪水。

  此刻要救命,也顾不得,亦赶紧从负责“官房”的太监那里弄了来,撬开牙关灌下去,“嗷嗷”地吐了一盆子秽物,但中毒太深,人已经两眼上插,浑身抽搐。

  她一枕、一床、一地……就连那一身庄严的皇太后朝服也沾染了臭气熏天的秽物。旁边服侍的御医、太监、宫女,无不是暗暗作呕,强自忍耐。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人的呕吐和抽搐终于停了下来,太医小小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取了一根羽毛置于太后的鼻孔前。

  那羽毛岿然不动。

  太医惯熟了的,一声真情假意的长嚎:“老佛爷升天了!”

  哭声顿起,而其中夹杂着多少人的暗自松气和暗自欣喜。

  这随着宫中敲响大丧的云板,飘散如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死法大家觉得爽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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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二更,完结。

  万字大长篇爽不爽?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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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想努力写短点的文呢,但是我的键盘做不到,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现在可以给我宣传了。(保命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