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二十八章

  强敌已退,光明神域人人振奋,只喜得手舞足蹈。但舞过蹈足之后,又不禁愁眉苦脸。

  阿颛后心那三枚银针并未淬毒,万幸无碍,但零虑受东方宰那一掌却伤及脏腑,卧在情郎怀里撑持须臾,还没温存一时半刻,便即不省人事。

  零怒服了乲氏双侠夺过来的解药,运功不过数个时辰已然复原。阿颛于岐黄医理之道一窍不通,光明神域擅药者号诊零虑,望候问切,只说大小姐身中东方宰“封冰神掌”,内脏创伤极中,郁淤于腹,非药石所能治愈,唯有武功高强之人将其体内寒气逼出,自可不药而愈。但阿颛一身内功皆是阴寒路子,倘若强行运功,只会寒上加寒、非但不能救治,反而弄巧成拙,更恶伤势,只有先天极具罡风之气、并修行纯阳内功之人方可以阳克阴。

  光明神域诸弟子所修内功皆走阳刚一派,运功逼毒倒也并非难事,苦于零虑中毒过甚,功力稍逊之辈便无能为力,纵观全山,也只掌门有此功力。但零怒毒质虽祛,内息真功却还只恢复三成,强行替零虑运功驱寒,数个时辰过去,也只逼出少许,实是无济于事。他恢复内功尚需十天半月,但零虑受伤颇重,能否撑过三日,已大悬难说。

  零虑得父亲救助,虽毒未尽去,神志却恢复正常,不再昏厥,叫所有慰问之人都离房而去,只留阿颛相伴。

  “我看见那老家伙拿暗器偷袭,可伤着哪里了?是什么暗器?当心有毒……”待零母将房门一眼,零虑再无矜持,弹起来就牵过阿颛之手,忽觉他手臂软垂,柔弱无力,一触之下,他立即蹙眉,关怀一问:“胳膊中毒了么?”捋开袖子一觑,但见阿颛半条肘子隆肿而起,径如双倍般粗,只吓得花容失色。

  蓦地想起阿颛除中东方宰暗器希冀之外,仓促中更拿了胳膊替她挨了一掌。

  “可痛么……”青葱玉指抚上他手臂,零虑只觉悲不自胜、凄如肝脾。受伤至此,痛苦无庸赘述。

  “自然是痛,但也还受得住。”适才众人都去关心零虑之伤,分身乏术,却将他忽略了,竟无一人睬他,连自个儿亦当局者迷,而今零虑提及,方才后知后觉难堪痛楚。他眉目约含隐忧,咕哝道:“骨头断掉了,也不知能否续上。”是否沦为残废倒也无关紧要,只是如此一来,他便深恐要遭心上人嫌恶。其实断骨于习武之人而言乃家常便饭,人家说常在滨边行,哪有不湿鞋?经常刀口舔血,有朝一日总将伤了唇齿。而常在刀光剑影中厮杀之人,受伤在所难免,骨骼受挫而折,轻轻巧巧便能续上,只是阿颛从前过的平平稳稳,别说受伤断骨,更是从未与人过招动手,毫无经验,故而一出山便接连吃亏。

  零虑点了他臂弯诸处麻软之穴,使其接骨无痛,跟着提起阿颛臂膀,一拉一撑,高隆凸起的桡骨立即平复原位,她放下胳膊,说道:“且先麻一阵,几个时辰之后再解,痛楚自轻,近日不得胡乱手舞足蹈,以免断骨错位,否则一断再断,那可续不上了。”

  阿颛嗯了一声,忽地心念微闪,想起一桩事来,问道:“那日途径一方乡村,有双夫妻大闹别扭,只因丈夫右足跛瘸,他妻子便要另寻新欢……唔,虑儿,倘若我手臂终究不能痊愈……”

  话已至此,零虑无需再听也知他所问何事,未待阿颛一询出口,便笑盈盈的打断他道:“你赶紧住口,这种事何需质疑?但凡是个女人,都尽拣佳偶为夫。”顿了顿,见阿颛面色古怪,拿腔拿调道:“故而你切勿粗心,得将胳膊养好了,否则……哼哼,谅你也能预料得到,后果自负。”

  阿颛却听得懵懵懂懂,寻思:阿虑闪烁其词,照她的意思推测,莫非肢体健全时便是佳偶,恩恩爱爱,缺胳膊断腿后就不是佳偶、该分道扬镳了?天下哪有这般荒谬之谈?喃喃道:“可若你重伤不愈,我绝计不会弃之如遗,舍你而去。”

  他怕越扯越离谱,只小声嘀咕,但他虽说得隐晦,却还是给零虑听见了,挑了挑眉,揶揄他:“人家都说宁信世间有鬼,也绝不可信男人之嘴。”阿颛大感疑惑,一本正经的问道:“这是为何?”零虑笑语嫣然,再接再厉的奚弄:“只因外头的男人善于卖弄唇舌,讲起话来娓娓动听,但实践行动却强差人意。说一套是一套,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套,实在令人鄙视。”

  阿颛大谬不然,正要据理力争辩驳几句,房外蓦地有弟子前来叩门:“颛公子可在?掌门有情!”

  房内二人面面相觑,阿颛诧异问道:“不知你阿爹唤我过去所为何事?”零虑也暗中揣度,思索片刻,警告他:“定是要褒奖于你,稍后你见了我爹爹,万万不得无礼!”阿颛站起往门边走去:“这是当然,你好生休息,我去去就回。”零虑大喝:“站住,我的话尚未讲完!”阿颛依言转身,疑惑相望。她面颊忽然潮红,神色忸怩了一阵,赧着脸续道:“你若同我阿爹独处一室,切勿管他叫前辈、掌门、大叔大伯之类,得问岳父大人安好,你听懂没有……!”说着双颊生晕,女儿娇羞显露无遗。

  阿颛人虽质朴憨实,绝非愚不可及,自然听懂了她言下之意是亲口承认自己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只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乐了半晌,美滋滋的出了房门。

  他随通传弟子步行,来到一殿之前,那弟子往里面鞠了一躬,敬声谏报:“启禀掌门,颛公子已到。”殿内零怒应道:“嗯,你且退下。”待那弟子离开,零怒叫阿颛进殿。他心绪忐忑,长吁口气,一抚胸脯聊以镇定,提步入内。

  来时他眉开眼笑神采飞扬,兴奋不能自已,当真与零怒四目相对,却又不禁腼腆。他与零虑能否终成眷属,父母之命不可或缺,倘若对方瞧自己不上,想与心上人双宿双飞那可就难于上青天,只盼零怒赶紧拣些细枝末节的琐事问了,尽快放他走人。他如坐针毡,哪里还能惦记零虑先前那番孜孜交代?

  “颛公子不必客气,请就坐罢。”他本来正襟危坐于大殿中央,见阿颛到来,忙起身相迎,极尊待客之道。

  当人情绪焦灼紧张、局促不安时,心思格外敏感细腻。阿颛听他说不必客气,然自个儿举手投足之间却极其客气,显是寒暄,倘若真心接纳,大可不必这般见外,心头一沉,只觉大事不妙。也不去理会他的酬酢,问道:“不知掌门唤我前来有何吩咐,就请示下罢。”

  零怒斟酌片刻,面上难色尤其显著,到底还是慎言启齿,说到:“我光明神域遭逢大难,本拟就此风流云散、一败涂地。天可怜见,颛公子援手甘霖,扶危济困,助我神域免受大劫,举教千百余弟子皆感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此番话都是肺腑之言,说着面朝阿颛深深一拜。

  这可让他受宠若惊了,万没料到零怒传召自己竟是为此而来,一时闹得手足无措,忙俯身将其搀起,学着对方的口吻道:“举手之劳,何足道哉?掌门忒也折煞我了!”他为此连桡骨也折断一截,自非举手之劳,这番谦辞委实言过其实。

  感恩戴德之后,零怒也未拿出什么实际好处相赠相馈,面上难色依旧,说到:“公子雨露再造之恩,鄙人无以为报,他日但凡公子言有所命,即使赴汤蹈火也不容辞。”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自觉口头承诺已然做足。语锋一转,问道:“今日我见公子与小女颇为投缘,却不知这丫头如何与公子相识?”

  他说这话正中阿颛下怀,于是七嘴八舌言简意赅的将零虑与他那番经历笼统阐明,只是桃花树下一夜旖旎这一节羞于启齿,遂隐瞒不吐。

  零怒听来啧啧称奇:“虑儿这两年背井离乡,我只道她一直潜身与凫灵仙境,却不知更有这番风风雨雨,实在是难为这丫头了。唉,这孩子自幼命苦,难得他人怜惜,而今费尽千辛万苦,荣归故里,却又命不久矣,即受夭殇之祸,唉,这孩子真是时乖运舛,命苦啊命苦……”他说得没完没了,仿佛零虑乃全天下最为不幸之人。

  他虽夸大其词,听在阿颛耳中越是字字珠玑,每多听一句,心坎便沉重一分,待听得十几句后已是心急如焚、万般心焦,问道:“如此怎生是好?阿虑所受之伤当真便棘手至斯,无药可治么?”遥想彼时,他师傅也是说零虑身患重疾,束手无策,故而才遗言他二人不远万里前往歆澜山亭前洞,寻求唯一解厄之法,可如今旧疾未去,又添新虞,且更是性命攸关。说她命运多舛,也是真真切切。

  零怒却不直言相告,说道:“颛公子,大家都是性情中人,我一眼便知你对小女情深意重,你既肯为她舍生忘死,一生也定然待她一心一意。将她许配于你,我自是放心。”

  阿颛只听得心花怒放,料想他突然答非所问、改口将这两桩事混为一谈多半旨有别异,是为了抛砖引玉牵出下文,遂并不接腔,静以候之。

  果不其然,零怒见他并不插口,续道:“可儿女情长终究不能与命相比,倘若一命呜呼,人之身死,四大皆空。有何情爱可谈、有何风月可言?”

  他虽说得侃侃,阿颛也一字不漏闻在耳里,却一字不解,只听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寻思倘若零虑当真不幸,香消玉殒,他大不了横剑自刎相殉便了。眷念既去、心之同陨;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他所以对零虑死心塌地,并非流连风花雪月。他同她之间的风花雪月也仅限那一夜,不过是羁绊那个人。因其生而生、随其去而去。他早已看淡生死,倘若世间没有零虑,又或他未曾与其缘起,他便成全了师傅,以己之命换其一偿生平执夙。

  零怒明知他云里雾里,说道:“颛公子,鄙人曾几何时也曾年少轻狂,风流倜傥,但由于某些原因,终究未能与结发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需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有些事情,泰然处之、淡然视之;莫执着、莫强求、莫怨天尤人,方可活得自在潇洒,你明白么?”

  这厢阿颛不以为意了,摇头道:“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我只知能淡则淡,倘若不能,便随心而安、率性而为。求得则已、求不得便同赴无疆,共殁而去。”

  他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零怒听来颇感讶异,不禁多瞩目两眼。但见他剑眉星目,俊泽风清,眉宇间却殊无朝气,只一缕忧郁凄凉之色萦绕而旋,容色非寻常之人所合,秉性约摸极为孤僻,看来决计难以听从旁人劝慰,与其兜兜转转,不如一气呵成直截了当的提出来,于是说道:“颛公子情比金坚,原是君子之风。但虑儿眼下情景却颇为迥异,我且相询,倘若而今有望能令小女康复,公子该当如何?”

  阿颛闻言心头一凛,冲口而出:“只教尚有微望,无论如何我也得设法令阿虑痊愈!”零怒点头:“可这世间万事,有所得必有所失,倘若目前果真有法子,却需予以极其沉重的代价相付,你可情愿?”他既有此一言,阿颛纵使再天真也晓得他已获解救之途,激动不能自已,切切道:“有何不情愿?再沉重的代价也不过是以命相替。”零怒摇头:“倒也不至一命抵一命,可若说要你同虑儿从此恩断义绝,再无往来,他日江湖再见,也只是陌路重逢,你万万不可再行纠缠。如此也心甘情愿么?”

  这确实将阿颛问住了,心头思量须臾,到底无果,奇道:“是何锦囊妙计,竟需这般古怪的条件?”貌似零虑身上之伤与他相伴与否并无挂钩,这两桩事混为一谈,简直是无稽之谈。

  零怒长叹一声,斟了杯茗,一字一句的娓娓道来。

  零虑所受之伤乃因受了东方宰掌上余势,阴寒入体,淤结入腑而无法逼出所至。只消修行至阳至罡的内功高深之人方可治愈。光明神域群弟子无能为力,只零怒一人身具此项能耐,却无力施救。但旁的细枝末节三教九流却不乏此类人物。乲氏双侠膝下有一子,名讳“乲隈”早年承蒙高人传授“先天伏魔”神功,习得一身上乘阳刚内功。以他之力,足可逼出零虑体内寒气,万。

  只是乲隈有言在先,除非零虑以身相许,否则定当袖手旁观,绝不出手。

  他本就是一介纨绔子弟,依仗双亲在武林中的地位,飞扬跋扈,天下人皆不放在眼里。两方虽颇有交情,他却恬不知耻,丝毫未顾薄面,也不怕因此得罪了光明神域一干弟子,一心只要抱得美人归。乲氏双侠多番斥责,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却不顶用。

  以零怒嫉恶如仇、正义凛然的秉性,自不肯将闺女下嫁这样一位无耻之徒,但经不住零母以泪洗面,苦苦哀求,况且事急从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法子,只好哀怜祈命。

  阿颛听罢叙述,先前雀跃的心思顷刻间土崩瓦解,跌落谷底,只觉天地间一片鸿蒙,天旋地转。他堕在云雾缭绕之中,找不清来途去路。

  原来,零怒是找他卸磨杀驴来了。

  一瞬间,他只觉得万念俱灰,寻思:零掌门虽过河拆桥,有悖道义,但他也是无可奈何。倘若世间之那位乲公子能救零虑性命,那我该何去何从?

  想起零怒适才言道儿女情长终究不能与命相提并论,否则人之死矣,四大皆空,哪还能谈情说爱?这世间,任何事都可弥补,都能逢原,即是破镜,亦可重圆,唯独性命极度稀罕,人手一条,一旦错失,悔之晚矣。

  阿颛走后,零虑等了半晌,他却一去不回,歪在榻上稍做休憩,她本已精疲力尽,这一歪便沉沉入睡。直至六个多时辰之后,翌日辰光拢曦、日上三竿时方才意犹未尽的醒转。

  她虽重伤未愈,但得了零怒以力相镇,四肢百骸不痛不痒,昨日只是酸软无力,一夜修养之后,只觉精力充沛,说不出的舒坦受用。她一个鲤鱼打挺跃下榻来,七手八脚披了裳子,呼叫奴婢侍奉,洗漱颒盥,出了门去。

  她遇到几个同门,咨询阿颛身在何方,一众同门相顾疑惑,均不得而知。于是直奔零怒寝殿,要瞧心上人昨晚是否在父亲殿中住宿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