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二十四章

  早年正道中诸葛之师便以各种谋略瞒天过海,在灭神峦中安插了眼线,意欲掌握对方一举一动,并见机行事。零虑受俘之际,因一句梦话,不意在人前泄露身份,本以为就此呜呼哀哉,岂知那戍守牢门的狱卒正是三教九流中的人物,得知她乃光明神域的掌门之女,巴结之意不言而喻,亲自操刀规划了逃亡路线,送她平平安安出了凫灵仙境。

  零虑循着那厮的指点,果真规避了枪弹雨林,未遇一人。出得谷来,她首先折回桡鹨城,多番打听阿颛人迹何方,最终一无所获。她势单力孤,只好先回光明神域,请求父亲派人相寻。

  虽仅仅离家两载,说长不长,稍纵即逝;说短也不短,但令一个人改头换面却也绰绰有余了。红尘俗世翻翻滚滚走这一遭,总是有些蜕变,已不如彼时那般小家子气、憨态可掬。同门往日的排挤倾轧,她亦能一笑了之,心中坦坦荡荡,无恨无怨,只系于一人。

  久别回乡,归心似箭。她按辔青骢,马不停蹄,大摇大摆走入山门时,万辛,门前站哨的师兄弟尚未将她忘得干干净净,一番寒暄,风驰电掣的赶去通报。

  身为千金,零虑自不能等他报出结果才姗姗入门,紧随其后便跟了上去,径直往宁心殿飞奔而去。

  她一踏过门槛,便同父亲四目相对。

  零怒成亲得早,未足弱冠,而今闺女长大成人,他也不过区区而立有余,兼之多年勤修,内功雄浑,驻颜有术,面上也仅三十岁的年纪。儒服博冠、相貌堂堂。虽久居高位,却因极其礼贤下士,眉目之间并不如何威严,更具蔼然之色。

  埋首趴在文案之前,正在阅览教务,弟子通报数声,才一个恍然抬头,放下书牍:“何事?”他耳聪目明,一眼瞥见通传弟子身后悄立而站的零虑,怔了片刻。

  零虑走上前去,扑通一声,就地跪了下去,泪萦于睫,哽咽道:“爹爹安好,不肖女儿叩见!”

  “虑儿!”零怒猛然失声,丢下笔墨,忙奔将过来,将她一把搀起:“当真是虑儿回来了?”

  父女二人久别重逢,不胜之喜,好一顿依偎。

  光明神域乃正道中的第一大派,零虑阿爹身为一门之主,自也是领军人物,盛名远播,但她生母阿娘却是籍籍无名之辈。原是农家孤女,只因零怒年少时闯荡江湖不知天高地厚,开罪甚多,他寡不敌众,虎落平阳,成了江湖草莽,为人追杀惨虞性命时得她阿娘救助,照料衣食起居,直待伤愈。零母年轻时身具闭月羞花之相、沉鱼落雁之貌。他血气方刚,品貌英俊,是人中龙凤,尽惹怀春少女心身荡漾,二人可谓皆自赏识对方皮相,一见钟情。彼时他并非光明神域掌门候选之人,上头几个师兄为此争得头破血流,他只道与自己无缘,日后也无那许多身不由己,婚姻大事可不必那般讲究,遂未在意零母家世如何,拿救命之恩为由,许诺她一生白头到老、衣食无忧。

  哪知后来几个师兄弟相继夭殇遇害,这掌门之位是无论如何推脱不了,他师傅嫌弃零母出生贫寒,不配荣坐光明神域掌门夫人,强行要零怒另觅佳偶,以免失了脸面。零怒自不情愿,为此牵扯出好一段纠葛纷争,但最终零怒纳妾,零母仍是正妻,只这个位置有名无实,门中一切事务一律不得过问,否则慈母岂能放任儿女受辱受冤而视若无睹?彼时零虑所以出走,太半缘由便是祸起萧墙。同父异母的姊妹自相操戈,焉能受兮?

  零怒只有一妾,零虑头上一姊,闺名芳迹,二人素来不合。此番回来,天伦一享,避开双亲,便少不了针锋相对一番。

  其实光明神域万余弟子,都是自幼孤苦伶仃,无处可去时才为零怒捡来养育,均一视同仁,犹似己出,并无亲疏之别。即使阖家团圆亦是全派的杰出才彦欢聚一堂,齐享共乐。

  待酒过三巡,零芳迹擒着酒樽往零虑身旁一靠,神情亲昵的说道:“阿姊,你这几年忍辱负重,忒也辛苦,是我们名门正派的大功臣,妹子着实钦佩,敬你一杯。”

  零虑在凫灵仙境见惯了勾心斗角、口是心非,虽时仅两年,阅历有限,但比之整日价只知胡闹取宠的娇娇女,窥探人心之能可谓天壤之别,晓得对方而今是笑里藏刀来者不善。她本不擅作伪,眼下却已今非昔比了。也不碰杯,无视零芳迹举在空中的酒盏,笑道:“妹妹说哪里话来,姐姐不才,这几年无所建树,怎及妹妹冰雪聪明?唔,妹子聪颖至斯,想必早可独当一面、无需阿爹庶娘操心了罢。”

  记忆中,若要零芳迹不惹是生非,除非日出西方。每当她有甚过失无力圆场,总需零怒出面才可罢休。

  果不其然,她一语戳中要害,零芳迹脸色微变,但未及她开口,零怒已抢在前头说道:“她一天到晚尽给我添些麻烦,且不提最近的鸡毛蒜皮,上回死缠烂打要携我那昆吾剑出去历练,说是防身之用,却不知惹了什么厉害对头,昆吾一折为二不说,身上也结结实实挨了一掌,险些连小命也交代在外面。在家里无法无天,倒也罢了,出了家门也敢兴风作浪……”他一论及此事便没完没了,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两截断剑,惋惜道就:“而今人是没事了,可我这把宝剑却就此毁于一旦,也不知能否接续得成。”

  零芳迹自觉出丑,跺脚撒娇:“爹……”零怒鼻腔一哼,不去理她。她生母要待维护,零虑已拾起断剑,故作惊诧:“阿爹的昆吾剑乃是世间少有的利刃,削铁如泥、无坚不摧,果真本领非凡,姐姐是望尘莫及了。”

  零芳迹面色青白交替、循环更迭,皮笑肉不笑道:“姐姐切勿太谦,想来这几年姐姐在异地他乡早已习得绝技,妹子自然是甘拜下风。”说着手腕朝前,仍在敬酒。只是她臂膀前倾,杯中酒却四平八稳纹丝不动,犹如境面也似,显有真力相持。

  她知零虑实是废庸之才,武功造诣平平,冷嘲热讽之余,要以敬酒当众令她难堪。

  零虑眼光敏锐,一窥即明,心想你自己寻上门来取其辱,我何必一忍再忍?也斟了杯酒有模有样的干上去,笑道:“妹妹谬赞了。”

  两只酒盏相触,清脆一响。零芳迹满拟非震得对方哀嚎惨叫不可,岂料对方杯上传来一股大力,轻而易举便抵消她掌上真气,腕上一酸,跟着半身麻痹。就听砰的一声,酒杯拿捏不住,坠在脚边摔得支离破碎,满地琼浆淋漓。反观零虑手中,酒杯却是四平八稳,未洒一滴陈醪。

  她呆若木鸡,桌前一时万籁俱寂。

  半晌,零虑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笑容可掬:“早知妹妹手滑,就不干这杯了,可惜这佳酿。”说着转过了头,任由零芳迹直愣愣杵在当场,无地自容。她内功其实甚浅,但指力却已练得坚不可摧,对方真力未至便已后发制人。

  忽然桌旁一个猖獗的声音赞道:“师妹好功夫,为兄也以一杯薄酒相敬!”

  这句话平平淡淡,然语气舒缓之余,字里行间仍携了三分霸意,又有三分和气,令人肃然起敬而无排斥,既生敬畏亦存亲近。发言之人是个落座右首的青年,至多弱冠出头的形容。他淄发皙颜,五官面相所呈也仅一字——傲。

  他皓衣素袍,眉目凌厉,鼻锋锐利,男儿刚毅之外更有几分养尊处优的贵气。两分外韵,一分内敛,七分含蓄。眉目之间透露出的并非自负之傲,乃是神采之傲、自信之傲。

  这人正是光明神域的天之骄子李长轩,其资质过人,深得零怒真传,将一身绝学倾囊相授,曾仗剑败尽名门才彦、江湖俊杰。头角何其峥嵘?数度正邪之战也居功厥伟,举派早已将其预定下一代掌门继承之人。

  李长轩一言方毕,左臂扬起,颢袂飘飘中充沛混厚的真气托着一只酒杯晃悠悠慢吞吞径往前送。莫瞧他去势摇摇摆摆、似乎后继无力,但满载绿蚁受其颠簸却古井无波,未起半寸涟漪。这晃杯沉酒、动中取静的手法正是零怒生平绝技,妙不可言。

  零虑横了他一眼,目见杯到,右臂前探,纤纤玉指犹似葳蕤铃兰,小指轻轻巧巧的托住杯底,径往樱唇相送。左袖一掩一遮,青州入口,杯中立时空空如也。

  “多年未见,师兄仍是风采依旧,请了。”

  李长轩报之一笑,温文尔雅,宛似春风拂柳:“都说女大十八变,师妹而今已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了。改日切磋,为兄定要好生讨教一番。”

  膳前斗武较量,原是不雅之举,但习武之人自不拘俗。席间最为激动的便是零怒了,他平生之憾,除零母之外,余下便是零虑难以习武。眼见闺女竟习得一生好功夫,直喜得老泪纵横,颤生问道:“虑儿快与为父说说,你这几年究竟经历如何,这身了不起的功夫又是从何习来。”

  零虑不禁想到阿颛,那日桃花树下一宵旖旎,只醉得令人意乱情迷。

  一思及彼时,她登时面色成赧,寻思如若一五一十讲下来,当真是一言难尽,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只道:“只是机缘巧合、偶获奇遇罢了。其实比之这些,女儿另有一个好消息……”

  她面红耳赤,正要说你而今已有了女婿等云云,但尚未出口,零芳迹便在一旁嗤笑:“哼,旁门左道的功夫,又有什么了不起?日后给旁人知悉,只怕落人话柄,说咱们光明神域崇洋媚外,却练魔教的功夫,只会败坏本派清誉。”

  零怒却不以为意:“此言差矣,武功并无正邪善恶之分。一人即使从修名门正派的武功,却行邪魔外道之径,那同样为人不齿。只消自个儿修身立德,不去依仗武功胡作非为,即便练就一身邪派武功又有何妨?若是用以吊民伐罪、惩奸除恶,非但不会为人诟病,人家反而歌功颂德。何况我神域素无教规约束门人不能修行别派武功,虑儿并无过失。”

  零芳迹奚弄零虑不成,反遭父亲数落而怼,心头大是忿忿不平,却也不敢反驳,只好干瞪眼。

  酒足饭饱,又随一干同门叙旧几个时辰,直闹到三更半夜,零虑才姗姗然回房就寝。

  离家出走这许多年,零母常自挂心,只道她一介孤女只身闯荡江湖,多半难逃夭殇之祸。日日替女儿闺房除尘纳垢之余,竟在房中立了个牌位,令零虑涕泗横流感怀了一把。

  今夜自也是辗转反侧,温衾软榻,比起这几个月的幕天席地不知舒适多少。可日前每每风餐露宿,总是歪在阿颛怀中依偎而眠。而今横卧软榻,竟发觉远不及阿颛怀抱来得怡然自得。

  时至今日,她首此领悟。原来有人遮风挡雨,远比屋瓦来得安逸。

  辗转了数十遭,正逾半百时,零虑忽闻房外有些异响,似乎有人闷声哀嚎,兼之一阵隐约的咳嗽之声。因动静实在微不可查,零虑只道自己日有所思,其实并无异样,但一闭眼那怪声便钻入耳中,情知有变,赶忙点亮灯烛,穿衣披裳快步出房。

  这异响极轻极微,若非她潜夜无眠,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始终头脑清醒,梦中绝难耳闻。只是这怪音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她循声觅径,只觉这声音颇为耳熟,竟似父亲嗓门,于是急忙往零怒寝殿赶去。

  有别于旁的世家门派,光明神域制度并不如何严谨,只要入教,甭论职司何责,均算本派门徒弟子,绝无奴役婢仆、高低贵贱之分,故而掌门寝殿之外并无门人站哨守岗,何况以他神功,又何需多此一举?

  因此除零虑之外,竟无旁人耳闻,否则此刻已然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了。

  零虑左插又拐,正越过假山苑,忽见殿顶上黑影一闪,似乎朦朦胧胧间有条人影跨越而过,顺着宸檐溜进了殿中。零虑看得明白,暗呼不妙,只怕家中纳有凫灵仙境派过来的卧底,意欲加害父亲。

  虽知零怒神功非凡,即便是大梦正酣,可寻常人等近身十丈便已给他察觉,决计无法施袭。但凡事无绝对,倘若敌人夤夜投毒,那可防不胜防。

  转入寝殿,零虑当场瞠目结舌。

  果真不出所料,却是零怒夜半遭厄,竟给人一刀插中胸膛的心口要害。凭他武功,再不济也难以纵敌放肆至此。平素莫说要害,与人动手,绝无损体之理,眼下却性命垂危,似乎竟连抵抗之力也无,不免令人费解。

  零怒横躺于地,半身不遂,只是不停喘息,右手颤颤巍巍指着身前握刀之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约摸耳闻了足履之声,艰难转头,只同零虑互觑一眼,便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零虑高声尖叫,虽看清握刀逞凶之人面目如何,此刻却无暇顾及,只是惊天动地的嚎:“阿爹!”追风逐电般冲到零怒身前,一探脉搏,万幸,仍有微颤,但极其衰弱,显然伤势颇重。再觑他面相,毫无血色,惨白如纸,但眉梢眼角却隐晦泛起一股诡异的紫气。他非但创伤极危,更是深中剧毒。

  零虑忙替他封血止血,忽想倘若正面交锋,阿爹即使不敌,也大可高声呼叫求援,定是中毒在前,敌人趁他运功逼毒之际忽施突袭,阿爹猝不及防,才至此田地。抬头觑那手握凶器十指染血之人,怒喝:“我甭论缘故何在,胆敢戕害我阿爹,你便要付出代价!”身晃臂长,五指成钩,就去扣对方脉门。

  李长轩怔了片刻,微觉迷糊,跟着急道:“师妹,你听我解释!”零虑哪给他强词夺理巧舌之机?刷刷刷刷,密如连珠般连进数招。李长轩并不以兵刃还击,边以左手使擒拿手法见招拆招边往后退。零虑得理不饶人,招招致命,步步紧逼。李长轩一退再退,后背依上墙壁,身后已无路可退。他足尖掠地,提气而纵,从零虑头顶飞跃而过,闪到了门边。正要夺路而逃,嗤的一声,一把冷剑从门外刺了进来,一人身随剑至,阻了去路。

  “原形毕露,还想往哪里逃!”斥声娇媚,正是零芳迹的声音。她身后脚步紊杂,数十人跟了进来。

  众人一见殿中情形,大惊失色,纷纷抢到零怒身旁,予以关怀。

  虽人众聚集,但都只顾掌门安危,却将李长轩撇在了一旁暂未理会。他眼见局势不利,立即从侧门悄悄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