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十二章

  彼时,他即便按照墨扬的意思,达到他的要求,别说救人,只怕连他自己也因失了反抗之力而任人宰割,无论是否废黜武功经络,他仨皆难逃一死,可若不废,他是能苟延残喘,二女却要死于非命。别说二女到底均实属无辜,受他牵连,即便是寻常素未谋面的女子,他亦绝难见死不救。

  林宴宴武艺平平,拳脚上功夫有限,却身怀施毒绝技,遍体染毒而不损自身。幸亏墨扬因忌惮于她,不敢让她距离自己太近,并没有直接锁喉相逼,而是将二女置于身旁丈许之处,只待木香燃尽,两旁的彪形大汉便可替他动手。

  也正是因此,风潇游能在木香燃尽的一刹那竭尽全力施展平生所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林宴宴从彪形大汉的刀下救出,可他顾此失彼,终究无法双管齐下,救了林宴宴,月骨鸢就免不了一命呜呼。却不料大刀斩落、眼看她即将头颈分离时,虎头刀忽然刀口逆转,原是刀刃朝下刀背朝上,一转成了刀背朝下刀锋朝上,并被一股真力反弹向上,将持刀的彪形大汉一颗滚瓜溜圆的脑袋一劈为二,当场脑浆飞溅而死。

  原来月骨鸢早有预谋,存心让墨扬抓来,不惜以身试险为的便是要瞧瞧风潇游面临抉择时如何作为,结果他却只救林宴宴而弃自己于不顾,顿时寒心彻骨,眼见催命符当头砍落,立时挣开牛筋,一招“妙义还敬”令虎头刀反弹回去。她羞愤无以复加,杀了一人,还不解气,将怒火泄于墨扬之身,便要冲上去大打出手。墨扬奸计失策,哪敢逗留恋战?立即望风而逃,可怜他携来的那群喽啰,无一幸免,皆成了月骨鸢爪下冤魂。

  她气风潇游只救林宴宴而不是她,怒不可遏,屠尽敌人,潸然泪下的扬长而去。

  听风潇游如此咨询,月骨鸢脸庞微显羞赧,红了一瞬,但稍纵即逝,鼻腔一哼:“谁要助你来着?我此番随你上山同样是去看热闹,顺带杀了林宴宴那贱人!”

  风潇游愕了一愕,不悦道:“你杀了她,可知我会为难?”月骨鸢面色稍有缓和,复又浮现意味深长之状:“你为难什么?嘿,你自有大事要忙,分身乏术,可未必护得住她。哼哼,她对你不起,居心叵测,这次我去杀她委实是为你排忧解难。你理应由衷谢我,若实在心疼舍不得,届时我将她杀了,也大可随时找我报仇。”风潇游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奇道:“此话从何说起?宴宴怎么就对我不起了?唉,我知你讨厌她,可你诬陷诽谤人家未免忒不厚道,手段也着实卑劣。”月骨鸢冰雪聪明,并不上当,冷笑:“我若恨一人,只会以杀她为快,犯不着去安些莫须有的罪名。你省省心思,她干了些什么,我也偏偏不说,要你自己亲眼看看,她如何吃里扒外背叛于你。”

  顿了顿,略显无奈道:“这样一来,你便晓得而今世上谁待你更好。”

  她说到这里,风潇游心头负疚,再也无法维护旁人,无言以对。

  十日时光倏忽而过,二人在第十一日初辰抵达雒圜山。此山其实并非山峰岭壁,而是一大片不毛之地、绵延千里的峡谷,荒芜贫瘠,寸草不生,清一色的赤红,朝阳之辉撒入谷中,如浴血如染墨,壮观中令人看得眼花缭乱,分不清东南西北,难辨天上地下。正是环境如此,无羁派得天独厚,受此庇护,旁人倘若无本门弟子领头带路,贸贸然踏入其间,生恐困死谷中,遂本派于外界而言异常神秘,鲜少人知深浅如何,更能长保太平。

  尚未入谷,风潇游只见那条入谷前的必经之路旁扎了许多皮革营帐,眼光一扫,大致约有百来余顶,每顶帐篷上均绘褐蝎图腾,站岗戍守的群哨服饰虽五颜六色,衣襟袖口也皆绣虫豸图腾。碧衣神教乃邪门魔道一霸,以毒闻名,旌旗大纛上一贯以五毒为标志。

  莫非帐篷中全部是囤积的毒物?

  风潇游同碧衣神教素有过节,曾多次与墨扬鏖战交锋,瞧眼下情景,看来是倾巢出动,存心要一举将雒圜山夷为平地。

  看来这便是月骨鸢转述的将至大劫了,只是灾厄突如其来,攻了风潇游一个措手不及,他不在对方虚实如何,那些帐篷一个个都有数丈之高,却不晓得里头究竟藏有何物。眼见周遭人多势众,也不知是否有高手驻扎,贸然探查,只怕打草惊蛇,反而不易脱身,需等到夜深人静时有了掩护方可暗探。

  两人潜蹲于芦苇荡中,月骨鸢喃喃不解:“艾薇只说是你那位红粉佳人意欲对你不利,莫不是她同碧衣教串通勾结、里应外合,要至你于死地?唔,倒有几分手段,甚得我意。”她对此倒是乐于现状,面上娇艳一笑,颇幽怨望了风潇游一眼,大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风潇游摇头晃脑,肯定道:“不,宴宴即使怨我,对我不忠,也绝不会乖僻至此。他两个互有仇罅,怎能狼狈为奸?”月骨鸢不以为然道:“他两个虽有仇隙,但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他两个也同样要对你不利,暂且将恩怨搁置一旁,结一结党又有何妨?既有共敌,自然同仇敌忾。”

  此话一出,风潇游眉头立蹙。确实,她说得言之有理。

  从怀中取出鸣镝,一拍上天。风潇游仰望天色,眼下正值申牌,需得再等两个时辰方可行动。

  鸣镝上天,半晌而坠,跟着谷中赤橙黄绿四道雾霾袅袅升腾,缓缓融入云霄。

  此乃无羁派独门秘制传讯之法,入门必习之功,除本门弟子,旁人绝难窥明其意。那赤橙黄绿四色烟雾乃谷中弟子看见他所射鸣镝后给予的回应,大致表明强敌入侵,诸女勉力抵御,敌人虽暂未攻入谷中要地,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且有备而来,只怕撑不过一天半日。

  月骨鸢大约也晓得兹事体大,并不再与风潇游拌嘴抬杠,正色道:“你轻功不济,且就在这里等着。稍后我偷偷溜入敌营,去探一探情况。”

  “万万不可,碧衣教既能将营帐驻扎于此,必定有恃无恐,保不准便是诱敌之计,只怕眼下里面已设下天罗地网,你一去岂非自投罗网?我怎肯放心?”

  他不说还好,一表关怀立碰钉子,月骨鸢冷笑道:“若真如此,岂不快哉你身边一堆情人死的死离的离,便可与林宴宴双宿双飞。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尽可偷着乐便了。你假惺惺的装模作样,谁稀罕?”风潇游一笑暖气氛,紧张中不忘说道:“谁说我要同宴宴双宿双飞了?她曾一度催促我定亲,我一直缄口不允,迄今为止仍未同意,你可晓得为何?唔,你当真不喜装模作样,那我拿真心实意相待可好?”月骨鸢双颊一红,娇羞无限,嗔道:“呸,登徒子,又来花言巧语哄骗于我,我栽在你手中,翻了一次船,但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别指望我上当。”未免节外生枝,她不敢将嗓门放大,一番怒斥驳出口来,反倒莺莺燕燕,显得格外欲盖弥彰。

  他两个自顾自调风弄月打情骂俏,天色已悄无声息的暗了下来,个把时辰转瞬即逝。月骨鸢眼见远处篝火腾腾,悄声道:“时辰差不多了,咱若一同潜入,人多更易弄巧成拙,届时我还要庇护你这只累赘,有功夫亦施展不开。如对方真有高手坐镇,我便露出行迹,将对方高手引将过来,声东击西,你就趁机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入谷去。他们都围困我去了,其他地方必定疏于防护,你大可不必迟疑。”

  不待风潇游示下,就觉凉风一飒,她人已似鬼若魅般横掠而出,暗夜中不见半缕紫衣,只有月下黑影一闪,便无迹无踪。

  风潇游心头喝彩,月骨鸢轻功之深,当世只怕已无人能及,他自忖今时今日他本身无论内功外功皆已不在她之下,但若论起轻身功夫,那可相去十万八千里了,不得不暗自佩服。

  月骨鸢潜入敌营时无声无息,那些站岗守夜的喽啰如何能够察觉?只有诸相邻的花衣弟子时不时交头接耳一两半句,不外乎明日必能凯旋得胜、奉他们教主武林至尊等诸如此类的云云,无甚获益。半刻钟后,东首营帐中闹出动静,喧哗大起,有人高叫:“鱼儿已然上钩,大家将她拿下,莫令她跑了!”

  敌营轰然大乱,群哨摩肩擦踵,皆挺矛执枪,往东首聚集。风潇游知定是月骨鸢行迹败露,正与敌人周旋。眼见前方入谷之道上空空如也,所有喽啰均擒拿鱼儿去了,他微一迟疑,不知是该前去援助还是如她适才所说趁机入谷。

  对方既称鱼儿上钩,不难推敲,定然早已料到他必当闯营,且布下了如铜墙铁壁般的罗网,不知月骨鸢是否应付得过来。可时机稍纵即逝,若不当机立断,只怕谷中情景便要不妙。

  他踟蹰了片刻,已下定决心,身形一窜一跃,便从芦苇荡里横跨入谷。眼见无人发觉,再不理会身后动静,觅路寻径而行。

  月骨鸢虽单枪匹马,但以她那身厉害本领,即使胜不过对方人多势众,要脱身亦不甚难。她为人一向十分精明,碧衣教众未必便留得住她。

  雒圜谷中地理环境十分特殊,无论白昼黑夜,举目一觑,所望之处均是一个模样,难辨方位,稍有不慎便要原地打转,而谷中处处机关,无熟人领路,一个不小心意外触发,那便是催命之祸。

  风潇游胜任此派掌门之位时日匪浅,熟谙途径,一路畅通无阻,没遇见一个活人,但死人却邂逅无数,且大多数是战死的本门女弟子。无羁派一向与世无争,门中弟子有更多时日钻研武学,遂较寻常武林人士而言,但凡出自雒圜谷的姑娘,武功绝计不可小觑。这些女尸非因武功不济被杀,身上黑不溜秋,显是中毒而死。

  蹊跷之处不在于此,那些为数不多的敌方死士中除了碧衣教门徒,亦有少许身着别样服饰之辈,这些人身表特征不尽相同,显非碧衣教众。

  当今武林之势,三教九流不计其数,但说到中流砥柱,江湖中人皆奉比涯峰、擎神宗、三魂宗、魅鸿宗、剑鸣峰、碧衣教、焱魏宗这一教双峰四神宗为公认的泰山北斗,无论旁的末流小派如何,能左右武林之局势者不过这七大门派而已。笑岸峰规模宏大,却远离喧嚣,掌门长老鲜少在江湖上露面,久而久之,难免令人小觑,遂并未在这一谷双峰四神宗之列。雒圜山亦是同理。

  风潇游瞧得细致,这些大举来犯而死于本派弟子手中的雠敌竟占多数均出自这七大门派,

  他接掌雒圜山之前,允隈曾胜任掌门一段时日,曾大肆屠戮别派人士,同三魂宗、擎神宗、比涯峰有过剧烈冲突,但自他即位后早已化干戈为玉帛,甚至这三派曾为碧衣教钳制,险些灭派,也是他不计前嫌,援手相助,这才免去三派在武林中颠覆除名之祸,双方可说握手言欢,他更是因此义举名声大噪,为人歌功颂德了数月。

  然何以而今却又倒戈相向?

  稍加思索,他脑中倏忽闪过一种可能,虽这种可能骇人听闻,却也并非不可能。

  雒圜山的女弟子曾个个对他尽忠职守,而今惨死,着实令人悲恸。但此时不及惋惜,风潇游一路风驰电掣,直奔蓝玉邢宫。

  那是无羁派总坦,掌门处理日常事务之所。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避开重重碧衣神教的弟子,屈身躲在暗处窃听动静,闻到两名喽啰喁喁私言,说那群娘们看起来娇滴滴的弱不禁风,其实个个能打,此番强行攻山,占尽人和与知己知彼之利,仍是损失惨重。又说待旗开得胜时非弄两个到手一饱艳福等污言秽语,最后说到林药师忘恩负义,非但不顾及昔日与他们教主的情谊,反而胳膊肘往外拐,投诚反戈,协助外人与己为敌,实在是蛇蝎心肠、水性杨花。

  这些谩骂之词令风潇游听到了,那还得了?

  即使甘冒大险,他也不容这几名乱嚼舌根子的喽啰活过今夜。对付这等不入流之徒,他也无需拔剑出鞘。敌在明他在暗,一指弹出,真气凝制,立时便贯穿那几人丹田气海,登时令之明悟何为祸从口出。

  不过,也亏拜诸位喽啰所赐,他得知宫中具体战况如何。

  历经近月余奋战鏖斗,诸女战死的战死,阵亡的阵亡,而今余下不过百来名分支头领,皆受困于蓝玉邢宫之中,林宴宴在宫前布下毒瘴之阵,暂阻强敌入侵。邢宫之墙乃金刚巨岩所铸,刀枪难入,碧衣教众难以箭矢远攻,又无法靠近,双方便僵持不下。但宫中储粮有限,终究挨不了三天两日,穷途末路、大局已定。

  风潇游却困惑一事。

  无羁派之所以屹立千百年世代相传而不更迭,倒非本命武功有多奥秘。虽鲜少涉足江湖,但同样因几桩恩恩怨怨在外兴风作浪过几回,却无人寻仇上门,主因总坦所在之位地形迥殊,易守难攻,山门外迷宫般的峡谷险恶绵延,本门创派祖师更于开宗立派时密布无数机关坎阱,刀枪箭矢三十六般暗器应有尽有,一经催动,人挡杀人,任凭你武功再高,深入绝险之地,也非丧命不可,因此无人胆敢擅闯山门,自也保了太平。

  这层防御可说固若金汤,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足履受阻于这层铜墙铁壁之外。可眼下置景一如既往,并无轰炸之象,然碧衣教却如何能这般轻而易举攻了进来?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而无羁派门下弟子于本门忠心耿耿,即使给墨扬擒去逼供,也绝难叛逆卖本门。

  风潇游思索半晌无果,便暂时搁置一旁,瞥眼见蓝玉邢宫笼罩于一团灰蒙蒙绿幽幽的雾霾之中,这雾气极其厉害,并非吸入体内方才生效,沾身即于血肉混淆,顷刻间置人于死地。倘若以火相熏,便会四处蔓延,仍难幸免。墨扬无计可施,只得携着万余碧衣教众将邢宫团团包抄,守株待兔。

  碧衣教众的核心人物约摸已然就地休寝,一些残兵败将在外头交头接耳,另有一批精兵在邢宫外来回逡巡,以防生变。

  肉眼难窥里头情景。他略加琢磨,撕下衣摆袍裾,咬破食指,在破裾上龙飞凤舞书下几行大字。从地下捡起一弓一箭,将布条绑于箭身,拉弓开弦,咻的一声,箭矢破空,离弦而去,射入了雾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