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2章 禁军六卫

  十六年后。

  太康二十六年,夏末。

  “救我……”

  熊熊烈焰烧得木屋如大块柴火,噼啪作响。

  黑烟刺鼻,逼得人寸步难行。

  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中,孤零站在主堂的少年看火光冲天,头顶木粱吱呀作响,不停掉着火星。

  少年吓得发抖,听耳边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哀求——

  却像被什么东西薅住脚腕,怎都挪不动步子。

  烟呛进喉咙,如何竭力呼唤,到嘴边都只剩下了“嘶嘶”的哑音。

  “良之哥!”

  火舌无情炸裂巨响与呼啸使耳畔嗡鸣,火光后的哭喊依旧鲜明。

  房梁轰然坍塌,画良之猛坐起身,眼中惊恐难掩。

  急促的喘息拉着前胸刀伤,疼得钻心,不堪剧痛捂胸弯腰闷哼,浑身被细汗湿了个透。

  他像亡命般大口呼吸着,却只会叫刀伤随呼吸不断搅烂,整夜,疼得死去活来。

  “大人,您还好吗!”

  门外婢女闻声急唤,安神的药不是没吃,自家大人本就容易被梦扰,反反复复地午夜惊醒,呼吸不顺已是常事。

  可如今身上有伤,还这般下去可怎好修养。

  惶惶然转见窗外月色明了,一片宁寂。

  又是这个该死的旧梦。

  画良之疼得再说不出话,将身下褥子捏成一团,目光落向桌案上那张黄金假面。

  “明安……”他干哑喊出屋外婢女的名字。

  婢女在门外守了整夜,难免面带倦容发髻毛躁,即便如此,树影仍挡不住的,是一张如花似玉的美人脸。

  这位禁军六卫之翊卫首领,笑面狐画良之,常佩黄金妖狐假面示人。

  然世人无知,夜深人静,众生沉沉之际,那脱掉的面具之下,藏着如何潘鬓英姿。

  当就是清冷夜景,连月光都要自愧不胜。

  真狐目斜长飞梢,嘴角天生微卷,竟胜假面几分。

  然玉面无暇,再是凝眉动怒。

  总归引怜,不生畏,更不似武将。

  他长叹落肩,看向自己胸前刀伤,眉头难舒。

  婢女听了唤,慌张推门而入,忧心看自家大人缠满身的纱布上,到底又溢了血。

  “大人,别动了,我给您重新缠……”

  画良之按住婢女摸上身的手指,一双美狐目寒意凛凛。

  婢女忙低了头,不敢再看。

  “明安,三皇子呢。”

  婢女先是一愣,转即贸然道:“大人,不成呀!就算他再伤您至此,您也不能起杀心啊,多混蛋也是皇子,大逆不道的!”

  “谁说要杀他了……”

  “那您总不至于这深更半夜,梦得到他?”

  “我……”画良之一想到那疯癫皇子,便是个心烦意乱,随口胡言道:

  “他不是今日受刑吗?问问死没死。”

  “啊,那婢子待天明,就去找人问!”

  死了才好。

  画良之翻身面壁,腹诽道。

  混蛋东西。

  屋外蛐蛐叫得聒噪,他闭上眼,叹了口气。

  这该死的孽缘,还得从月前说起。

  天杀的季春风非他娘要带什么禁军六卫吃酒席,说要维系感情。

  讲白了,就是嫌事儿还不够多,放着好好的府不归,偏要来什么俏春楼喝酒。

  要不是听闻那儿的姑娘们漂亮,我才不去——

  “禁军可是皇家颜面,去什么春楼,成何体统。”画良之坐在椅上,心口不一地抱怀淡道。

  “就知道咱良之不愿去呢。”

  禁军的休憩厅上,骁卫的季大人舒服躺在椅里,朝挂弯刀椅在门边的秦昌浩挤了个眼色。

  秦昌浩这位禁军武卫,平日总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轻浮态度。

  眉间早年打仗时被长刀扫得长疤像条醒目的勋,倒给人填了几分英气。

  看着像个什么深藏不露的江湖侠士,一开口却成了浪荡公子:

  “爱去不去,您不去呐,我还能多抱个美人儿。”

  画良之自己在椅上端得正,反正一张黄金狐面后是个什么神色,谁也勘不清。

  这屋里都是些盛世清闲人,日常的演兵完了,只要皇帝那边再无安排,就算是出去寻欢作乐,也无人管。

  毕竟比起军营纪律严苛的管理体系,禁卫是跟在皇帝身边儿的,多半还是更重要武功高强,以及嘴严。

  初夏的风吹得清爽,门口再吹来了个见着有过天命的老将,一身龙鱼锦袍,叫他饱满健硕的身子撑得像是银鳞铠。

  老将拎双斧阔步过来,纹银黑靴踏得使劲,人还没进来,洪声先把屋里这几个犯春困的给震醒了。

  “小子们,找老爹干嘛?”

  “爹,您女婿要聚咱吃酒呢。”

  桌边写字儿的侯卫项穆清停了笔搁在架上,分明是一张秀气漂亮的文人书气脸,笑得像温过的酒,暖心的同时却又暗藏危险。

  他站起身,吹了吹墨,见得一手好字,也见得背后一张朱砂漆的腾纹铁弓,陵光。

  壮如小山的屯卫詹勃业笑得爽朗声大,嘴咧得也开,打趣道:

  “我未来女婿呢,当然去!”

  秦昌浩抱着刀在背后,吹风道:“他说去春楼。”

  詹勃业丝毫不在意地寻了空位坐下,捡起酒壶直接倒进肚里,感慨道:

  “哪个男人年轻时不得寻花问柳,有些故事?太枯燥,反倒蠢傻。春楼就春楼,怎么,你们几个胆大包天的,想与老爹拼酒了?”

  画良之在面具后边冷笑一声,接了句:“您就这么喜欢季春风啊,偏心得很。”

  “诶你个假脸瘦猴儿?”詹勃业“咝”了声,笑骂道:

  “那不然呢,谁乐意把女儿嫁你个刀都拎不动的矬子!”

  项穆清在后边笑得起劲。这一窝臭男人的地方都知是说笑,骂得再厉害也当笑话过去。

  画良之“啧”了一声,不乐意地靠上椅背,把二郎腿大翘,但到底是个温顺性子,再没顶得上嘴。

  “得嘞,画良之,你到底去不去。”詹勃业一问。

  “不去呢。”还没等画良之自己吭声,季春风先替他插了嘴,道:

  “他嫌去俏春楼给皇家丢脸。这个自己都没脸露的,倒准备独自留下守身如玉,给皇家长脸嘞。”

  “我……!”

  “哎呀,我就知道。小之之,实话实说嘛,不就是怕自己一杯醉,堂堂翊卫中郎将,嗯?醉倒青楼不省人事多丢人呐?哈哈哈哈!”

  詹老爹笑侃完他,又扭头点了这屋人,见着禁军六卫缺了一个,转头问道:

  “靳仪图呢?那哑巴人,他去不去?”

  “御前卫,守着皇上呢呗。哥儿几个里就数他成天最忙,见不着人影。不过咱几个去了,他那性子,定然闷声跟着。”

  季春风可会看眼色,瞧詹老爹手边壶里没了酒,便把自个儿的送过去,说:

  “詹爹,仪图本就不爱说话,您再成天喊他哑巴,改明儿真咒成哑巴了怎么办?”

  “要不人怎是御前卫呢。”项穆清待这会儿纸上墨干,折起来揣进怀里,含笑说:

  “季春风,若换你这嘴皮子做御前卫,比太监都能絮叨,估计没两天呐,就得烦得皇上把你吊在午门上,晒成干儿。”

  ……

  俏春楼的厢房顶上都被桃红的绸子裹着,大红灯笼吊在两头,映满堂黄纸墙都是氤氲的色。

  几人就算换上常服,也都是高贵的料子,老鸨子带人进来后一挨,便知这满屋都是有功夫的。

  像这般功夫上乘,穿得又好,定不是什么普通客,当是择人的时候,便择了上好的姑娘进来。

  画良之跟在后头极不起眼,他本就比这些身强体壮的练家子矮小不少。

  再加上带着面具,就算是俏春楼的姑娘,也喜欢往长得俊的客身上贴。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便给季春风身边挤了个水泄不通。

  “画良之,你不是说不来吗?”

  画良之听季春风发问,闷声不响地坐下,看身边酥/胸/半露的绿裙姑娘给自己斟酒。

  他倒没急着喝,只应了句:

  “你们都在,我若真不来,可怕是要聚一起背后讲我的坏话,打一宿喷嚏,怎么睡。”

  “有您的坏话,当面都说透了,不至于背后嚼舌根。”

  项穆清笑得眼轮一弯,甚是漂亮,水绿的吴翠穿花锦袍,衬了满身温文尔雅的贵气。

  不愧为文武双家联姻,出身高贵的皇城第一贵公子,举手投足都有富态气质。

  项穆清只拿玉扇抵了身边姑娘斟酒的手,仰身让过詹爹的宽厚身子,对门外观望的老鸨招手道:

  “妈妈,送几个倌儿进来。”

  老鸨眼角褶子一皱,忙不迭应了声“是”,跑下去挑人。

  “啧。”詹老爹眉头蹙紧,站了身起来,挥手招呼画良之道:

  “小之之,你过来跟我换个位儿,谁要看他搂几个大男人在旁边。”

  “……我说爹啊,您当我就乐意看了?”

  画良之搁下举半天也没饮的杯,极不情愿地起身换了位置。

  这会儿现了身的靳仪图把长短双剑搁在地上,碎发潦草遮了大半的眼,辨不清神色。

  他真就一声不吭地往热闹人群内,瞟了几眼,再闷头吃自己的酒。

  可把旁边给他斟酒的姐憋得满头汗,开口都不知道说些什么讨好,就算说了,这人连声“嗯”都懒得应。

  几人侃侃无外乎那些花柳趣事,宫墙秘闻,画良之不擅食酒,没一会儿再是坐不住。

  正赶喝得尿急,起身出去也好躲酒。

  厢房外是高丈楼台,借月色晚风吹的舒服,也吹得醉酒人更醉。

  他斜目看老鸨领着三个不打眼的小官推门进去,没半柱香再被打发出来,看样连碰都没碰,怕是入不了项穆清的眼。

  可这俏春楼应该不至于连个拿得出手的小官都没有啊,他心道。

  虽然不知道男人那干瘪身子,到底有什么好玩儿的。

  他再叹口气,看身旁搂着姐儿的粗汉,个个挤着肩推搡过去,身形比自己大的他一个都攘不过,着实烦躁。

  禁卫几个兄弟虽是说笑,但画良之心里也明镜,自己就是天生的体单力薄。

  大抵是童年家贫吃得不好,自小便比同龄矮不说,习剑耍刀全都拎不动。

  得亏一把走线枪舞得好,在一群体宽腰圆的壮汉中夺了武状元,续而官场摸爬滚打十几年,才混得今天这地位。

  人人不知他这妖煞气的黄金假面后,藏的是张什么样的脸,只知画大人为人常适随和,不易动怒。

  画良之心知自己在外边待得久了回去又要被念,就算脚底发虚,也得硬头皮进去。

  ——“哐”

  “呜……!”

  画良之才回头行了几步,身侧一厢房大门被从里撞开,一个衣袍被扯烂,发髻凌乱的小官儿直接摔在面前!

  不知是痛还是怕,那漂亮小官整个人缩在地上,像片枯落叶似地抱成一团,呜咽不止。

  画良之险些被砸个正着,却在抬头环视间,四周人纷纷避之不及地扭头装看不见,匆匆散走。

  不胜酒力的人低头时难免目眩,他看那小官脖子上深红淤青的指印,怕是得捏到几乎断了气,心底不禁一抖。

  蹲身正欲去扶人的功夫,那肤白瘦软的小官竟跟逃命般地连衣衫都顾不上整理,直接踉跄咳嗽着起身,撒腿就跑!

  “难不成还吃人了。”

  画良之念叨着,费劲撑着膝站起身,刚站稳瞬间,听“咚”一声响,面前正一只大掌推上门框,拦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