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温逢九>第70章 世界微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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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搏动的疼痛从左眼开始蔓延,慢慢地在脑中轰开。

  温逢九被炸伤了,李忆正在与番人搏斗,他似有所感,回头一望,目眦欲裂。

  李忆劈死了番人,再不管周遭刀影摇晃,往温逢九直冲而去。

  一名番人见温逢九还没死,弯刀直刺而下,要往他的心脏插去。在昏朦的视线中,温逢九猝然发力,避开了这致命一刀,但他已然力竭,番人的刀插进了他的大腿中,血濡湿了他的长裤,李忆从旁边士兵的箭囊中抽出长箭,掷死了刺伤温逢九的番人。

  什么狗屁战乱,国破家亡,生灵涂炭,李忆都不想管了,他抱起温逢九的那瞬间,看到他伤痕累累的脸,只想带他回家。

  李忆背着温逢九,杀出了一条回家的血路。

  厮杀的过程中,他的左手小指被敌人砍断,断指掉在地上,他疼得要命,但没时间也没心思捡了,他要带温逢九回家。

  他们回到山上,李忆帮温逢九把伤口都包扎好后,温逢九早已晕死过去,李忆想去山下抓一个大夫回来,但正逢战乱,会点医术的都被兵队抓走了,李忆苦寻无果,又放不下温逢九,只好先回山上,再做打算。

  他好恨,恨自己几年前为何不学点医术,为何天天只懂得吃喝玩乐,以至于现在看着温逢九满身的伤,他竟束手无策。

  李忆知道温逢九好干净,便去打了一盆清水,将他身上的衣服都脱下,要脱裤子的时候,因为血粘连了布料和皮肉,脱不下来,李忆只好用剪刀将周边的布料剪掉,擦净了温逢九的身子,再帮他换上新的衣物。

  其实他也好整洁,他将温逢九收拾得干净,却忘了自己现在也是蓬头污面的,他管不了那么多,他满心满眼都是温逢九。

  师父等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他们刚下山的时候还是在一起的,后来被战乱和各种意外冲散,最后,李忆和温逢九的身边只有彼此了。

  李忆去后山摘了些行气止痛的草药,熬成了药汁,又射了一只野兔,剥皮清蒸了。他放心不下温逢九,熬药蒸兔的时候,他总是看两眼火,又跑去看一会温逢九,探探他的气息。

  还活着。

  但是气息很微弱。

  李忆很想哭,但现在的他不能哭,他想着,等温逢九好起来之后,他一定要抱着温逢九,痛痛快快哭上一日。

  可他没想到的是,温逢九好不起来了。

  温逢九发了一场高烧,仿佛要融化一般,李忆片刻也不敢闭眼,他听着温逢九的艰难喘息,恨不得将温逢九的伤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替他承了这份痛苦。

  温逢九在与番人搏斗的时候,那炸弹在他的身旁炸开,毁掉了他的心脉。

  在李忆的悉心照料下,温逢九醒来了,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李忆的眼泪“啪嗒”掉落,不偏不倚,掉在了温逢九的唇上,温逢九舔了舔唇,尝到酸涩的味道,他的眼睛也红了,却笑道:“小忆,别哭。”

  那个时候李忆还没有发现,他的左眼看不见了,腿也使不上力气了。

  李忆道:“你吓死我了。”

  温逢九道:“对不起。”

  李忆道:“你还跟我说对不起,我……”

  他说不出话来,俯身亲了亲温逢九的嘴角,道:“我原谅你,只要你好起来,我都原谅你。”

  温逢九抬起手,僵硬地摸了摸李忆的头。

  倏然,温逢九的目光停在李忆的手上,道:“你的手……”

  李忆道:“没什么,少了根小拇指而已。”他说这话的时候在笑,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失去的不是一根小拇指,而是一个不值钱的玩意。

  温逢九沉默良久。

  后来,李忆想要为温逢九做一张轮椅,他从前没有做过轮椅,照着书上的步骤来,却失败了很多次。他恨自己愚钝,但他昼夜不休地琢磨,终于也做出了一把像模像样的轮椅。

  李忆将温逢九抱到轮椅上,推着他在山中走来走去。

  温逢九动不了武了,李忆便找了很多书给温逢九看,让温逢九不至于闲得无聊。

  可温逢九现在看书,很久才翻过一页,李忆察觉到不对劲,他盯了温逢九许久,才发现他左边的眼珠是凝滞不动的。

  “你……”

  温逢九自知瞒不住了,只能坦白道:“我的左眼看不见了。”

  他醒来的那一刻,便察觉到了眼睛的不妥,但他怕李忆承受不住,所以演了很久的戏,可他累了,这场戏便落幕了。

  李忆只感喉咙被什么攥住了,他说不出话来,他好恨,可他不知道应该恨谁。

  温逢九仍在安慰他:“我的右眼还能看得见,一只眼睛够用了……”

  他话没说完,李忆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道:“温逢九,你要好好的,我当你的腿,我当你的眼睛。”

  李忆感到手掌潮湿。

  过了一会,温逢九道:“那我当什么呢?”

  李忆笑了一声,道:“你当我的家。”

  温逢九没说话。

  李忆道:“你答应我。”

  温逢九还是没说话。

  李忆放下了手,直视温逢九潮润的双眼,再道:“家在,我就在,我们都好好的,好不好?”

  温逢九叹息一声,偏头亲了亲李忆的手背,李忆便以为,他那是默认了。

  后来,周游和慕拂衣也回到了山上,周游被打伤了经脉,而慕拂衣的脸边多了一道骇人的伤疤。

  四人相对而坐,却再听不见欢声笑语。

  再后来,师父师娘带着玲儿回来了,他们察看了温逢九的伤势,李忆急切地问怎么样了,他们欲言又止,说不出话来。

  李忆急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他的伤到底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你们告诉我啊!”

  “小忆。”温逢九叫住了他,“你别逼师父师娘了,我想去后山看看花,你推我出去吧。”

  李忆推着温逢九出了门,窗上的横木镂空刻了几笔,不知道是山还是水的线条,李忆与温逢九穿过了那片山水。

  到了后山,温逢九拿出笛子,吹了一首曲子,曲子牵絮拉丝,像是不尽的回忆。

  李忆问:“这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温逢九道:“小忆。”

  李忆道:“嗯?”

  温逢九道:“这首曲子的名字是小忆。”

  李忆有点想哭,他强忍着,翘起嘴角道:“我吃醋了。”

  温逢九道:“不高兴了?”

  李忆“嗯”了声。

  温逢九道:“不高兴,就打我吧。”

  李忆似哭似笑,道:“我怎么舍得打你?”

  温逢九道:“既然不打我,便答应我一件事。”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毫无逻辑可言。

  李忆喉头一哽,道:“你先说了,我再想想要不要答应。”

  温逢九道:“活下去。”

  李忆道:“什么?”

  温逢九道:“我死以后,你切莫做傻事,答应我,你要好好地活着。”

  李忆咬碎了牙:“我不答应你,你想都不要想。”

  温逢九道:“你不答应我,我死不瞑目。”

  李忆呼吸一窒,道:“温逢九,你好狠的心。”

  温逢九道:“答应我,小忆。”

  李忆道:“若我还是不答应呢?”

  温逢九道:“你不会的。”

  李忆道:“你就这么肯定?”

  温逢九道:“你不会让我死不瞑目的。”

  李忆心口堵得厉害,他道:“天上地下,我都随你去,不好吗?”

  温逢九道:“我在三生石旁等你,你又何必着急?”

  李忆没有说话。

  温逢九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李忆被那血色触到眼睛,急忙撕下衣裳的布料,要为温逢九止血。

  温逢九却拿开了手,道:“你不答应我,这血流尽了也无妨。”

  李忆才二十来岁,还可以活很长的时间,温逢九不能带他走,哪怕他因此而恨上自己。

  温逢九终于自私了一回,他想要李忆好好地活着,哪怕只能活在没有自己的世界里。

  李忆终于哭出声来:“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可以了吧?你将手给我……”

  温逢九将手伸出来,还没有流多少血,却恍惚让李忆有种温逢九已经灯干油尽的错觉。李忆要为温逢九包扎,温逢九却将手凑到了他嘴边,道:“你尝一口。”

  李忆伸出舌尖,舔了舔那还在流血的手指。

  温逢九笑道:“我们这样,就算是歃血为盟了,你答应了我的事情,可不能食言。”

  李忆包好了温逢九的手指,确认不再流血后,他道:“歃血为盟,那是形容畜牲的。”

  温逢九道:“你答应了,我当一回畜牲又何妨?”

  他这无赖模样,跟李忆一模一样。

  李忆坐在温逢九的身旁,趴在他的膝上,抹掉眼泪,道:“你就会欺负我。”

  温逢九道:“我现在这个模样,也只能欺负你了。”

  李忆吸了吸鼻子,道:“来世,我当你的小狗,任你欺负个够。”

  温逢九道:“那样也好。”

  李忆道:“你就想让我当狗。”

  温逢九道:“我想你无忧无虑。”

  李忆道:“死了就无忧无虑了。”

  温逢九捂住了他的嘴巴,道:“昨夜你说梦话了,你说想要吃掉我,我便想着,你那么喜欢吃五花肉,来世我便当一只猪,将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然后让你吃个痛快。”

  李忆道:“你不能当猪。”

  温逢九揉着李忆的长发,将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问:“你想我当什么?”

  李忆道:“我不想来世,我想今生。”

  温逢九心痛如绞,喉头血气翻涌,他死死地将它压了下去。

  艳丽的落日挂在天际,可两人都只看见了凝固的血色。

  李忆闭上眼睛,枕在温逢九的膝上,仿佛睡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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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节名出自李商隐《北青萝》,全诗如下: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