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五十三章 杨柳依依

  回到苏州的第二日,谈璓便照常坐堂。这一年来州府吏治整顿,较之过往好了许多,官军几番剿匪,太湖水匪也有所收敛,百姓看在眼里,故而虽然知道他与燕燕有私情,心里其实明白他是个好官,并不希望他出事。见他回来了,奔走相告,一片欢喜,恰逢端午将至,送了许多菖蒲艾叶到衙门,说是给他去晦气。

  这些东西不值什么钱,全然是百姓心意,谈璓便收下了。

  忙了一天公务,及至掌灯时分,来到薛宅看望燕燕,薛宅的下人却说燕燕去了湖州。

  谈璓有些意外,虽是生意繁忙,也不至于回来没两日又走罢?一时无可奈何,只好打道回府,继续处理公务。

  逾日,沈霄来到苏州,谈璓在揽月楼请他吃酒。

  “地图的事,邓春招了么?”

  “唉,别提了,我怕他不招,便让那个吴万晚上扮鬼和他对质,谁曾想,他招是招了,人却吓疯了。”沈霄满脸郁闷,端起一杯酒仰脖饮尽。

  谈璓笑道:“是真疯还是装疯?”

  沈霄道:“看着挺像真的,到底怎么样,只有带回京,让太医们诊断了。”

  谈璓道:“你几时启程?”

  沈霄道:“明日就走。”转头看向窗外,细雨飘忽如雾,小桥流水人家都笼罩在这一片朦朦胧胧的雾气中。

  “人人尽说江南好,你在这里可有遇见钟意的女子?”沈霄忽而笑问。

  谈璓心想憋了半天,总算问出来了,道:“沈兄何必明知故问?”

  他和燕燕的事都编成话本子了,沈霄身为金吾卫统领,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只是难以置信,道:“你当真和一个寡妇……”

  说有染,太难听了,说私定终身,一个是京城官宦世家的独生子,一个是江南富商的寡妇,这样的两个人定什么终身?沈统领词汇匮乏,一时形容不出他们的关系。

  谈璓见他词穷的样子,笑道:“原本我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可是燕燕……她很特别。”

  看似柔弱,其实刚强,会为一点小事赌气流泪,风波之中却言笑晏晏,种种矛盾融合在她身上,复杂得看不穿,于是更迷人。

  沈霄观其神色有几分呆怔,心想这是陷得深了,愈发好奇道:“到底是怎样的大美人,值得你名声都不要了,能否让我见见她?”

  谈璓道:“她不在苏州,以后再见罢。”说完这话,蓦然觉得有些巧合。日前燕燕前脚离开南京,沈霄后脚便到了,眼下沈霄来了苏州,她又不在,倒像是躲着沈霄似的。

  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何要躲着沈霄?躲的是他这个人,还是他金吾卫的身份?

  换做别人,谈璓也不至于如此多疑,偏偏燕燕,她太过神秘。兀自猜疑间,一阵风灌将进来,吹翻了桌上的酒壶,酒水洒了一桌子。沈霄扶起酒壶,唤伙计来收拾。谈璓关上窗户,擦了擦扑在脸上的雨丝,将话题从燕燕身上转开了。

  燕燕在湖州待了几日,回到苏州,沈霄一行已经回京了。

  谈璓再次来到薛府,她在画舫上备了一桌酒席,庆祝他摆脱官司。

  谈璓更加怀疑她是躲着沈霄,却无法询问。燕燕比任何疑犯都狡猾,她不想说的事,他是怎么都问不出的。

  这日,简从也回了苏州,燕燕给了他五百两银子,夸奖一番,又叮嘱他严守秘密,不要招摇。

  这小厮点头答应,再三叩谢过后,道:“夫人,那位蒋公公有话带给襄王。”

  燕燕道:“什么话?”

  简从道:“他说皇上有皇上的难处,王爷莫要与皇上怄气,多多保重自己。”

  他有什么难处!

  燕燕心中冷笑,摆了摆手,道:“不关我们的事,你下去罢。”

  这小厮甚是乖觉,也不多问,便退下了。

  燕燕坐在椅上,望着眼前的黑漆屏风,寻思蒋芳的后半句话。

  闵恪为什么与他怄气呢?难道是为了当年的事?

  她不敢相信,闵恪固然是重情义之人,但他父亲坐了皇位,他也是受益者,在这样的利益面前,他还会在乎情义么?

  但这些年来,满朝文武都知道他们父子关系日渐冷淡。他甚至不愿再留在京城,六年前自愿去西北驻守边关。

  西北,听说那里蓬断草枯,胡雁哀鸣,黄沙漫漫,一望无际。

  小时候不知疾苦,读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只觉十分向往,便问他:“飞卿将来带我去大漠看落日可好?”

  少年时的闵恪对她百依百顺,笑起来一对梨涡旋显,道:“好,待你及笄便带你去。”

  她却不欢喜起来,扭过头道:“你就会哄我,上次答应带我去香山看日出还没去呢。”

  闵恪急忙解释道:“看日出要半夜出去,瞒不过宫里的人,得皇祖父和皇后娘娘答应才行。你别急,等过了端午,我一定带你去。”

  阳光照在屏风上,螺钿拼画出的仕女图一幅幅熠熠生辉,盯着看久了有些眼花。

  燕燕拿起丝帕擦了擦眼角,淇雪捧着一只锦匣走进来,见她有拭泪之状,忙放下锦匣,凑近问道:“夫人怎么哭了?”

  燕燕道:“没什么,你拿的什么?”

  淇雪眨了眨眼睛,道:“是祝夫人从娘家带给夫人的礼物。”

  燕燕一愣,道:“她还是回来了。”叹了声气,打开锦匣看是一沓京城文绣斋的信笺,噗嗤笑了,道:“真是难为她了,把我们在临清买的土仪也挑两件送给她。”

  淇雪答应一声,又笑又叹道:“看她这个样子,婢子也觉得怪可怜的。”

  端午这日,江上赛龙舟,午后城中百姓便争先恐后地涌出城门,来到江岸的彩台旁,观看比赛。

  官船停泊在彩台对面,燕燕与诸位乡绅老爷都在。

  说了会儿闲话,新上任的郑同知向谈璓道:“素闻北方端午有射柳的习俗,不知府尊能否让我等开开眼界?”

  龙舟赛燕燕早就看腻了,天气又热,正没精打采地剥菱角吃,一听这话,精神大振,很是期待地看着谈璓。

  谈璓微微一笑,折下盆栽里的一朵栀子花,道:“射柳须有彩头,就以此花为彩头罢。”便命衙役将花系在岸边的柳枝上。

  众人随他上岸,见他一身绯袍骑在马上,张弓搭箭,瞄准风中摇摆不住的柳枝。箭头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银芒,嗖的一声,羽箭射出,他策马亦如离弦之箭,飞驰上前接住半空中一截射断的柳枝。

  南方人大多不善骑射,鲜少见到这般精湛的骑射功夫,人群中立时爆发出喝彩声。

  燕燕恍惚回到十多年前的上林苑,耳边皆是宫人的喝彩声。

  “世子爷好俊的功夫!”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也不过如此了!”

  少年闵恪一身大红纻丝蟒袍,玉带束腰,手持系着彩球的柳枝,翻身下马,径直走到天子面前,笑道:“皇祖父,孙儿得了您的彩头,您要如何奖赏孙儿?”

  天子笑道:“朕赐你一斛夜明珠,好不好?”

  闵恪摇头道:“孙儿不要夜明珠。”

  天子想了想,又道:“那朕让你去御马监挑一匹好马,怎样?”

  闵恪还是摇头,底下坐着的瑞王夫妇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天子好脾气,道:“那你自己说,想要什么?”

  闵恪看了看天子身边的永宁公主,道:“孙儿想带姑姑去香山看日出,望祖父和皇后娘娘答应。”

  天子愣了片刻,看看满脸欢喜的女儿,又看看他,哈哈笑道:“好啊,原来你们两个合计好了出去玩,就等着今日呢!”

  “父皇,您就让我去罢!”永宁挽着父亲的手臂撒娇。

  天子对这个晚来女疼爱非常,沉吟片刻,道:“闵恪,妧妧可是朕的掌上明珠,若有半点闪失,唯你是问!”

  这话便是答应了,闵恪竟比小姑姑还欢喜,跪下叩首道:“多谢皇祖父。”

  而今江山易主,物是人非,她早已不是帝后疼爱的公主,往事如梦,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唯有眼前人,带着繁华旧梦的余晖,鲜衣怒马向她走来,下马抬手,暗香盈袖,将那朵洁白娇嫩的栀子花簪在她鬓边,浑然不顾周围人的眼光。

  燕燕望进他笑意盈盈的点漆双眸,禁不住喉间哽塞。如斯良人,若是她的驸马,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