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知否>第7章 【柒】中劫

  姑苏的绵绵细雨是一种略带凉意的温柔。从酝酿暴雨的厚重云层中扬洒下牛毛般轻细的银丝,落在肩头让人舒服。遍地斑驳的青苔绿得极不真实,似乎将那新立的矮石碑也染上几分翠意。如此时节,更显凄凉。

  “你真要下山?”

  那身抢眼的金衣掩在深灰的布袍下,只襟处隐隐可见几抹鲜亮。那油纸伞的伞骨已有些发黑,显得脆弱不堪。

  知行把目光从那截矮碑上移开,缓缓点了点头。接着像是斟酌许久,才挑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轻声道:“很快就会回来的。”

  南征像是想说什么,却终是合上那半张的唇,归于沉默。道别和叮嘱的话夹杂着心头无数酸甜苦辣一齐抵在嗓口,却总说不出。最终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做告别,便目送着知行那撑着伞的灰暗背影消失在一片晕染开来的葱翠之中。

  三天的寻觅无果并未给知行太大的失落。是早预料到的结果,那兀自沉淀的三年已冷静了太多猜疑,茫茫之中便是不可求。他只是抓着那根名为“杳无音讯”的瘦弱稻草,以未知为希望不断地努力寻找。

  师父的遗愿是他完成不了的。

  心上那片红尘如烙铁般滚烫,几分疼痛几分试探,好似只是空梦一场快要醒来,却又早便醉溺其中无法自拔。仿若初见人间的那几分新鲜,又好像赴汤蹈火一遍也心甘情愿。

  “小师父?”

  知行被这一声呼唤猛然叫醒过来,还有些恍惚,倒也认出来人。当即恭敬垂眉,拱手问礼道:“顾施主。”

  “小师父这是……来下山游历?”顾施主看着知行的形状,偏了偏头问道。

  “非也。”知行微微一笑,“知止师弟三年前下山游历,至今未归。师父有事托付,小僧故来寻他回去。”

  闻言,顾施主当即一愣,似哽住般不知该说什么好。见他脸色不对,知行心里一咯噔,便立刻沉下去。

  “顾施主……怎么了?”

  “小师父竟是不知?”顾施主艰难地斟酌着措辞,“这知止小师父……早在三年前就已故去了。”

  若一道惊雷劈头而下,刺骨冰凉从头顶直直贯彻到足心。知行攥紧拳,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的疼痛却不足以将他唤醒。

  “小师父心善,是为了救一个姑娘……”

  “姑娘?”知行闻言愕然,打断了对方。

  “是。那姑娘被行人撞到,险些失命于一个老爷的车轮之下,被小师父救下了。”顾施主回忆道,随后深深看向知行,低叹一声。“还以为寒山寺早便知道了……小师父想定是得缘,别尘归去了。……节哀。”

  “逝者已去,自然。我等出家人,还不至看不破生死。”知行微微苦笑,遂告礼辞别。“小僧还有事,先告辞了。”

  “小师父慢走。”

  那夜恍惚梦境,纠缠在一起的画面什么都看不清晰。茫茫天色之间只看见一个知止,在一片空白中显得分外渺小。还是那身因玩闹而满是尘灰的布袍,算不上俊朗但也端正的样貌。

  隐约间知行听到自己问了他些什么。嗓口翻滚着的千般埋怨和思念被强行吞下,浑似一块烙铁。已成腹稿的质问与苛责纷纠良久,出口却只是颤抖一句,很轻的,问他为何不道而别。

  海天之间的知止笑了,失神间竟又像是少年模样。嘴角微挑起一抹好像心甘情愿,却携彻骨的苦涩。

  因为她很像她。

  知行不及思考,便又坠入一片无际黑暗。

  黑暗过后却是醒来,听打钟的声音像是才方亥时——寒山寺弟子正常的休息时间。浑浑噩噩间竟倒头睡过一天一夜,头脑却仍没有半点清醒。

  神经上忽来的一股不知何由的冲动,刺激他跌撞着下榻,向楼下步去。挑了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坐下,老板娘便立刻上前。

  “施……老板娘,麻烦……两坛仙人笑。”

  “仙人笑?”老板娘大吃一惊,嘴都合不拢了,“小师父,这可是……”

  “我今日刚还俗,故来讨些新鲜。”知行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也是,如此斯文秀雅一个公子如玉,出家做什么?”老板娘闻言点了点头,随即爽朗地大笑几声。“客官稍等,两坛温酒几刻就来!”

  知行不会喝酒。那一口咽下辛辣呛嗓,一时激得眼底泪水翻用上来,忍不住咳嗽起来。老板娘则是笑道:“想必是第一次喝酒不习惯。今后喝酒的机会多了,自然就尝出醇甜来了!”

  知行也只得强撑着点头赞一句“好酒”。老板娘见状,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鬼使神差一般,那嗓口灼痛还没消去,知行便已猛然仰脖将碗中残酒悉数吞下。陌生的辛辣味道在嗓口鼻腔激流冲荡,刺激得那浑身神经着火般一齐发烫。眼前已有些发昏,又斟满一碗的手筛糠般剧烈颤抖,刚凑至唇边就洒了大半。他却全然不在乎,只机械般向下灌着。

  皆说烈酒可浇愁,心头那剧痛却还未能略微麻痹几分。似千斤针毡在心口碾压而过,意犹未尽地徘徊辗转。

  热泪早便翻滚而下,他却浑然不觉。好一坛“仙人笑”!……不知那仙人吞下这烧嗓烈酒时究竟是真正在笑,还是难抵苦痛已然癫狂?

  知行清心半生,第一次感觉整个天地混沌间忽然残破得什么都不剩,一切繁华念想皆尽荡然无存。尘世也好,大道也罢;温情也好,寒凉也罢;只在一瞬间悉数化为灰烬,便再无可寻觅。

  他早便忘记那日是怎么回到了寒山寺。许是半滚半爬,许是昏摇踉跄。

  知行从未有过那种感觉。胃中剧烈地翻搅着,眼前阵阵发黑。头脑昏沉到什么都看不清,只觉胸口闷压得难受。

  迷迷糊糊见那抹抢眼赤影竖眉痛骂着什么,他却一句也听不清。下一刻便是结实的一个耳光扇过来,他猝不及防地连连后退。

  脸颊热辣辣地烫,却还没能将他唤醒。紧接着便又一耳光扇来,是比方才更大的力道。他没能撑住,便径直跌坐下去。

  胃中翻江倒海,便又是撕心裂肺的一阵呛咳。这一次却像是再抑制不住,直夺肺腔像是要逼他窒息。

  有颤抖的手试探般伸过来,猛然搂住他的腰。触碰到是无端的冰凉,紧接又有滚烫液体滴落肩膀。不像是雨,倒像谁终是崩塌的倔强。

  他勉强回望,便撞进瘫醉中唯一清晰的景象。清泪还在通红的眶中打转,暗涌的眼波之中仿佛狂怒全是伪装,只剩下残碎的痴伤才是最真实的心绪。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知止的那句话。

  只觉天地万千,往后红尘弱水,都不及此刻醉溺的他半分桀骜。所谓赴汤蹈火,不过是甘愿去他眸中那水深火热中走一遭。高烛照花所留存的一丝温意在无数次错开的目光间肆虐消遣,浮光掠影演变成星辰浩瀚,皆只在恍惚之间。

  因为她很像她。

  不知什么催使那情愫忽然疯狂起来,迎上去便是从未有过的唇齿缠绵。紧搂在脊背的指尖仍剧烈颤抖着,对方的眼泪浸湿面庞,似是道不尽的轰烈。

  唇瓣颤抖着,知行已快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却尽量凑那被碎发微掩的耳尖再近一些。心头积压数年的情感瞬而喷涌而出,再无可隐瞒。

  “我心悦你。就是俗人的那种……心悦。”

  可他只觉天地广阔无涯,苍茫之间却只剩下一个他。

  除此以外,再没有人像他。

  “我知道,”他听到南征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