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晏>第101章

  对中州来讲,隆冬似乎与深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它没有像北陆那样厚重的白雪,也没有同东陆一般无尽的长风,十二月深处,举国上下的梧桐遮天蔽日,给原本略显苍白的冬日添上了大片金黄,风吹过,大金铺地,宛如残阳撒上,无尽无长。

  夜晚已经来临,长笙宫里,老仆人刚将燃尽的油灯撤了下去,刚阖上殿门,就被身后匆匆的脚步惊的回过头来。

  “福叔,王睡下了吗?”

  阿成压着声音问道,殿内夜明珠微弱的光淡淡的透了出来,李肃夜里睡觉很少不见光,所以很多时候下人们并不知道他是否安寝。

  福叔弓着背,朝阿成说:“睡了,刚才我进去的时候,已经躺下了。”

  “啊......”阿成有点为难的叹息一声,眼睛有些不甘心的顺着门缝往里偷瞄了几眼。

  “怎么了?”福叔问他:“这么晚了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阿成顿了顿,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有王的信送来,这信挺重要的,不过最近几日王也太累了,我又怕扰着他休息。”

  福叔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一封信而已,我跟你说,现在就是北陆攻占了西汉的王域,也得明天再去禀报,赶紧回去吧,别扰了王休息。”

  阿成还有点摇摆不定,想了想,还是准备伸手扣门,却被福叔一把扯回了手,“干什么呢,我说的话你是不是不明白?今日与那帮官臣议了一天的事,现如今好容易才点了安神香睡下,你这进去一扰,今晚上铁定又是睡不着,赶紧的,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阿成皱眉:“你不知道情况,这信我怕我送迟了,见不着明天半江瑟的太阳。”

  “哎,我说你这猴崽子......”

  宫殿的大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打开,守门的几个士兵同福叔和阿成一样吓了一跳,只见李肃还穿着白日里那身青衫,高束的头发有些微微凌乱,一双秀长的眼睛里是还没有来得及散去的睡意,整个人带着一股深深的倦意和疲惫,却神色凌厉冰冷,一扫阿成,沉声问:“什么信?”

  没等外面的人行礼,阿成赶紧回神将一封很厚的信递了上去,笑着压低声音说道:“爷,楚关那边来的,一刻钟之前刚到,可厚了。”

  ‘楚关’二字刚说完,李肃先是一愣,似是没明白怎么回事,忽然一把伸手将那信抽了过去,待看到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字之时,原本面色不善的男人,忽然不由自主的提了提嘴角,神色温柔的低语道:“这么快就去楚关了......”

  “啊,是,来人说......”阿成以为李肃是在问他,可等他回答的时候,那人已经关了宫门将他们隔在了外面,阿成碰了一鼻子灰,有些悻悻的讪笑两声,挠了挠头,转身就要下台阶。

  “哎,等会。”福叔连忙追上去,刚才他见李肃看到信的时候神色有些不大对劲,好似看到了什么宝贝似的,那种亲切和温柔,是他从未在这个冰冷淡漠的男人身上见到过的,忍不住问道:“谁来的信?”

  阿成笑道:“就,一个人呗。”

  福叔皱眉:“我知道是人,什么人?”

  阿成摆手道:“这事不能说,说了要挨打的。”

  福叔好奇道:“你说啊,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阿成依旧摇头:“反正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你问那么多干什么,随便打听我王的私事,小心挨板子!”

  福叔一呆,闷声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肯定是个女人,你看王刚才那个表情,一定是什么心爱之人的来信......不过倒是没听说过咱们王有什么女人,是以前东陆那边的吗?”

  阿成说:“不是,你别瞎猜了,什么女人不女人的,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流行女人男人相爱了,你懂什么。”

  他说罢,再不理福叔,加快脚步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哎,个猴崽子......男人不爱女人,还爱男人不成,一天天的,竟在这糊弄人!”

  福叔喃喃过后,招来一名值夜的下人,将手中的油灯递过去,吩咐道:“没油了,去添一点过来,回头要送去长笙宫的......”

  李肃将那沓写满七张的信仔仔细细一字不落的看完,嘴角的笑意不由越翘越高,刚才在听到门外阿成说有信来的时候便想着是不是长笙的,没成想还真是,原本疲乏了一天的脑子这会儿才觉得松快了下来。

  长笙信中跟他解释了一番为何现在才回信的缘由,又告诉他,他们现在已经从羌州去了楚关,而在这没有他的一个多月里,他每天都非常想他,他很多次都想写信给他,可他不知道他在哪,所以一直没着没落得瞎等,因为长笙知道,李肃迟早会先给他来信,可惜等他收到的时候,都过了一个多月了。

  不过好在终于有了他的消息,长笙觉得,他更想李肃了。

  这中间腻腻歪歪的情话饶是李肃看了,都忍不住有些红了耳根。

  “我很想你,小心肝,你呢?”

  李肃看着信中最后一句话忍不住笑出了声,在寂静空旷又暗沉的大殿里显得有些诡异,然而他却像是没听到似的,来来回回将那封长长的信读了好几遍才肯罢手。

  他叹了口气,原本兴奋的腔子此刻忽然有些空落落的,这种见不到人却只能看着他的信一解相思之苦的滋味老实不大好受。

  正准备将信收好,却在抬手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由心中一动,果然,是从那信纸上散出来的,李肃不知想到了什么,重新拿起信封往下一抖,三朵白色的清瑶瞬间从里面掉落在桌上。

  小心翼翼的将那三朵清瑶放在手心,他忍不住伸出食指来回的戳了几下。

  清瑶在东陆又叫做相思,花期很长,却开的很快,基本上十日便成一朵,如今长笙寄来了三朵,是想告诉他,对李肃的思念,有他们分开这一个多月那么长,三十天里的每一天。

  他忍不住将那花凑在鼻尖闻了闻,眼底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了,倘使此刻有人站在旁边看到他这幅样子,一定不敢相信这么傻的表情竟会从李肃的脸上表露出来。

  他觉得他这会儿可能需要找人来说一下心中的那种雀跃,想了想,又觉得不能失了姿态,于是——

  “阿成!”

  李肃朝着外面喊了一声,值夜的士兵忙道:“王,成侍卫刚走。”

  李肃倒是没发火,淡淡道:“把他叫过来。”

  没一会儿,阿成气喘吁吁的进来,还以为李肃有什么要紧事吩咐,却不想他忽然拿起一朵白色的清瑶摊在手心,问阿成:“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阿成愣了愣,一头雾水,说:“属,属下眼拙,认不出这么文雅的东西来......”

  李肃给他使了个‘没见识’的眼色,云淡风轻道:“这花叫做清瑶,知道清瑶是什么意思吗?”

  阿成莫名其妙:“属下......不知道。”

  李肃没好气看了他一眼,忽然冷冷道:“跟了我这么多年,连这个都不知道!”

  阿成‘碰’的一下跪了下来,一头冷汗:“属下知错,还请爷责罚......”

  “算了,你先起来。”李肃语气有些轻飘飘的,似是又不怎么在意他知不知道,开口道:“清瑶是相思的意思,这花也叫相思花,记住了吗?”

  “啊?啊啊啊,啊,是,”阿成拨浪鼓似的点头:“属下记住了,这辈子都不敢忘。”

  李肃拿着手里的花又反复的看了几遍,挑眉道:“知道这花是谁送的吗?”

  阿成看了一眼案几上摊开的一堆信,咬着舌头小心道:“定是,定是笙少爷......”

  “算你聪明。”李肃说着,脸上表情没太大变动,语气中却多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得意,又问:“知道他送这花是什么意思吗?”

  阿成牙都跟着打颤了,硬着头皮说“是,笙少爷想,想您......”

  “你这个脑子。”李肃忽然打断他,听不出什么喜怒,却叫阿成登时吓得朝后缩了缩脖子。

  李肃继续淡淡道:“也就这个时候还算聪明。”

  阿成松了口气:“......”

  李肃又开始看着那花静静出神,阿成不敢作声,心里却冒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为什么大晚上的叫我过来看花?是想试探什么吗?我刚才没认出那花来,他是不是觉着我没见识?他一定是觉着我没见识,是不是想把我换掉?不能吧,我好歹跟了他十几年了...难不成,他又物色到什么更好的人要顶替我的位置了?老天佑我!我回去之后一定会好好读书不再给他丢脸了...

  “你怎么还不走?”

  李肃忽然开口,将阿成吓了一跳,忙道:“啊?啊,那属下,这就告退了。”

  “等一下。”李肃把他叫住,一本正经道:“今夜之事,就是这个花的事,你记住了吗?”

  阿成认真道:“是,属下记住了。”

  李肃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说:“你不知道,也就他喜欢弄这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玩意儿,我虽然不大喜欢,但是他这么诚心诚意的,我也就只能勉为其难的收下了,对不对?其实我都不怎么喜欢这些东西......”

  阿成眼睁睁的看着李肃把那不喜欢的东西在手中来回反复摩挲,一双眼睛净盯着那花舍不得移开。

  “回头要是谁问起你今晚来了我这里,你其实告诉旁人也没关系,反正我叫你来只是为了让你看花,明白了吗?并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因为这花是长笙送的才叫你过来看的,你要是说漏嘴了,也没事。”

  李肃觉着自己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却并不知道阿成的悟性在这个时候基本为零。

  “请爷放心,属下一定不会说漏嘴的!”

  阿成一挺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

  李肃唰的一声抬头看他,眼底忽然隐现一片薄怒。

  “下去吧......”他忽然有些无语。

  等阿成走了,大殿里又是一片寂静,李肃坐在椅子上好半晌,正好一阵风顺着门缝吹了进来,堪堪弗着他的面而过,他瞬间清醒,好似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不由一番失笑,心想:我这是怎么了?

  他将所有东西全部装好,正准备回到内阁继续休息,一阵偌大的杂乱声自外面响了起来,去而复返的阿成忽然一脸苍白的失声道:“王,不好了,老爷和大爷在平沙川遇到了雪崩,我们的人找了两日,只发现了梁骁一人还活着!”

  “......你说什么?”

  刹那间,李肃一张脸遍布黑云,似是不可置信般咬着牙出声。

  阿成喘着粗气道:“在我们动手之前,还有一批人马也早就盯上了老爷三人,听梁骁说是殷康的人,我们的人本想着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将老爷他们带走,可是都没来得及......”

  “你刚说只有梁骁一人活着是什么意思?”李肃好似没听到他后面的话,整个人隐在灯火的暗处,已经看不出神色间的喜怒,可阿成能明显感觉得到那人周身巨大的冰冷寒意,颤抖着开口:“是......所有人,包括老爷大爷还有那些前去救人的武士,只,只有梁骁和一名首领还活着......王......”

  “你等一下。”

  李肃忽然朝他摆了摆手,朝身后的玉阶走了几步,没什么变化,连脚步都很稳。

  风忽然将厚重的殿门吹的‘吱呀’一声响,在此刻寂静的四周显得有些突兀。

  就在阿成正奇怪他为什么这般冷静的时候,只见那男人转身的瞬间一脚将身边偌大的案台踹翻在地,所有东西都在刹那间倾泻下来,一阵嘈杂的大响震得空旷的大殿十分刺耳,将外面守着的人惊的纷纷跪倒在地。

  他整张脸龟裂的及其可怖,阿成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李肃突然爆吼道:“为什么不早一点救出来!为什么!”

  他整个人从玉阶上冲了下来,伸手一把揪住阿成的领子将他提起,喝道:“废物!为什么不早一点去救!首领是谁,把他给本王叫来!本王杀了他!杀了他!”

  这是阿成第一次见李肃发怒,霎时间吓得腿都开始发软,然而李肃力气极大,提着他不由得站直了看着自己,对面的男人一张脸在灯火下泛着微微的金黄,阿成登时惊的瞳孔都开始睁大。

  “二爷,息,息怒......”

  阿成惊得都忘了称呼,随后只觉身子忽然一轻,‘碰’的一声巨响,李肃忽然单手提起他猛地就朝旁边的柱子上甩去,都没等他从疼痛中反应过来,就已经不见了李肃的踪影,阿成连滚带爬的出了长笙宫,赶紧抓住一旁的侍卫急道:“快,快去通知阮先生,让他快些过来。”

  “成侍卫,王到底怎么了?”

  阿成急中生怒的吼道:“让你去就快点去!晚了时辰出了事就等着掉脑袋去!”

  ·

  子时的楚关遍地狼烟,马蹄踏过轰隆隆的巨响,从地皮钻进脚底顺着脊梁爬上了心头。

  漫天火光,狂风暴卷,东汉九路勤王军正用冲车死命的朝着城门不断进攻,黑夜之下的战场睁目如盲,火把顺着尸体已经快烧到了边缘,眼看就要爬上两侧干枯的密林碗沿而上,就在这时,半空中碰的一声巨响,暴雪混着大雨倾泻而下,很快就浇灭了那即将燎原的火苗。

  满地横七竖八倒下的已经不知是敌军还是友军的尸体,这场差不多经历了两日杀伐的战场直至此刻都还没有结束,马上的青年将领手上巨大的长刀已经杀红了双眼,四周围堵而上的全是黑衣战甲的汉人,他们一批一批的向前挺近,人数足有光明军的三倍有余,巨大的疲乏蔓延至全身,身后的队伍已经被击的有些溃散,震天的号角声混着偌大的风声像是召唤冤魂的指引。

  忽然,一阵巨大的撞击自前方响起,长笙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直流的液体,转头之时就见光明军的塞门刀车跟汉军的冲车在撞击的瞬间双双散架倒了一地。

  大片飞扬的木屑和迷蒙的尘土再一次给了双方兵力更好的机会,遁甲兵自城门口向前不断的推进,一直在汉军手上占领上风的光明军这次终于体会到了险些失败的滋味,城头上的魏淑尤裹着貂迎着冷风一眨不眨的注视着脚下的战场,击鼓的声音混着暴雨都被冷器交击的声响压了下去,一旁的士兵赶忙将伞撑在魏淑尤头上,似是太过专注,一开始那裹着貂的富贵男人并没有注意,而后就在下面遁甲兵再一次朝前挺近的时候,一阵巨大的呼和声瞬间传来,他才终于缓缓的松了口气。

  差一点。他想,差一点就被汉军攻上来了,倘若这批横在城门外的遁甲兵坚守不住,长笙那边的兵力再被汉军拖垮,那么对方很快就会攻破城门杀进来,还好,还好......

  这么久以来,东汉一直都在光明军手下吃亏,他们前几日好容易才攻到了楚关,东汉居然敢主动出兵前来攻城,魏淑尤知道,之前的那些不过是东汉给他们的甜头,好让他们被胜利冲昏头脑,昨日九路勤王军刚刚一到,东汉便急不可耐了起来,如今这场长达两日的持久之战终于要结束了,魏淑尤想,倘使东汉那边不这么着急,再等两天,那么他们就绝对保不住楚关,别说楚关,就连羌州他们肯定都回不去。

  刘伯烈手中近十万人马,再加之冯唐的五万赤焰军,如今再有九路勤王军浩浩荡共计三十余万人马,饶是光明军和神策军再怎么厉害,面对突如其来的庞大兵力,他们也会变得束手无策。

  还好,东汉到底是心急了,给他们今夜留了一条活路,毕竟这么久以来,他们胜利的战役太多,人心就是这样,总会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导致放下防备,想必经此一役,光明军就要重新提起最高备战防御,以防再次遇到这样的突然袭击。

  他抬头,正好看到那道遮住夜空的竹伞,魏淑尤不由皱了皱眉头,一把打掉士兵撑伞的手臂,而后头也不回的朝着城楼走了下去。

  光明军特有的冲锋号角终于停了下来,城门打开,长笙已经率领参与部队进来,魏淑尤正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他,火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拉的老长,那张俊颜隐在背光之下,使得人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

  才一停到那人旁边,浓重的血腥味险些冲的他再忍不住咳了起来,长笙银色的战甲上已是满身鲜红,饶是巨大的雨水也冲不干净,所有人就这么静静的站立在风雪之中,出去了近五万兵马,回来的只有一半有余。

  胸腔内再一次翻滚而出的血腥味被他生生压了回去。

  长笙低头,一双眼睛疲惫的险些睁不开,他看着魏淑尤半晌,面无表情,却在马下那人张开手臂的瞬间,嘴角扯出一丝死里逃生的笑意,双眼一闭,似是再也支撑不住,猛的就朝着他怀里狠狠栽了下去。

  殷康刚想上前扶住长笙,却被魏淑尤已经抢先,赵玉清此刻已经出去带着士兵收拾战场,整个大营都沉浸在沉闷的雨夜之下,并没有任何人为今夜的胜利而感到高兴和喜悦。

  光明军再一次折损了近两万人马,比之上一次在羌州的时候还要严重,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他们此刻心中是什么滋味,整个大营一片寂静,仿佛只有巨大的雨雪在天地之间狂欢着呼啸。

  沙盘上被密密麻麻的小旗插满,姜行和管冲几人正凑在一块分析今夜的战况,他们也都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身上带血的战甲还没来得及脱去,殷康站在中央与这帮人一同说着什么,没一会儿,魏淑尤就走了进来,所有人都闭了嘴,就见魏淑尤脸色不大好的摆了摆手,道:“不必管我,你们继续。”

  殷康皱眉道:“这场仗我们赢的太险,之前大意了,若不是东汉大军急功近利,再加之今夜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恐怕今夜楚关都难保,魏兄,我们现在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魏淑尤寒声道:“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都赢得太轻松了,我本就怀疑是不是东汉那边一直在试图放我们一马,用以虚假战斗力还迷惑我们,但我觉着以我们的兵力,不管他们来多少人都不足为据,却不想昨日那九路勤王军来的那样快......”

  殷康叹气道:“不过这一次他们没能从我们手中抢走楚关,若是再想发兵,也就难了。”

  魏淑尤看向姜行和管冲二人,刚才是他们跟着长笙一起出去迎敌的,此刻两人身上还满是脏污,由于长时间提剑的手都还都有些微微的颤抖着,魏淑尤本想问什么,却在扫过两人眼睛的时候按下了心中的话,长叹道:“姜行,管冲,你们两个先回去休息,有什么问题明日晌午再过来探讨。”

  姜行朝前一步,哑声道:“王,属下无事,不需要休息!”

  管冲刚准备跟着附和,就被魏淑尤一记凌厉的眼神扫了回去,说:“让你们回去就回去,敢多说一句废话就是违抗军令,滚!”

  两人顿了顿,如丧考妣似的退了出去,殷康才想起了什么,赶紧问魏淑尤:“长笙他...”

  魏淑尤终于扯出一丝笑:“没事,就是太累了睡着了,你这个亲兄长都不比我这个假的关心自己弟弟,真有你的。”

  殷康道:“我就是看你在照顾他我才放心的没过去,换个人我早就亲自来了......行了不说那些了,你过来看看,刚才我在烽火台上观战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问题......”

  今夜的楚关战场被暴雨冲刷的一片血泥糅杂,白花花的雪刚落下都没着地,被雨一泼,瞬间就化了开来,士兵们清理了半个晚上才将这片场地空出个样子来,赵玉清喘着粗气抹了一把眼前的雨水,随后弯腰正准备喊人把这几架骨头都散的没型的战车抬走时,忽然发现了那车下好似埋了个什么不大起眼的东西。

  他伸手将那黑色的只有成人两个手掌大小的黑色旗帜从机械车下抽出来的时候,不由得登时瞪大了眼睛......

  ·

  漫天的火光将长笙宫照的金光煜煜,已经很久没有起风的瀚城长街上忽然升起一丝浸人的凉意,满地的梧桐叶被卷的像是旋涡一般在大地上高高扬起,沙尘瞬间斥了漫天,一段黑云从头顶上飘过,明晃晃的月亮被隐在了背后,刹那间,天地为之一暗,惊得夜枭瞬间四散而飞。

  足有五千名身穿黄金甲胄的士兵将道路塞的严严实实,这些寸甲寸金真材实料的披挂在身上,无异于像是行走的财富,明晃晃的长剑倒影着无尽的火光,那些隐在金黄色头盔下的脸几乎看不出他们原本的样子,风和寒气似乎是从他们脚下升起,卷过巨大的煞气和冷凝,仿佛将周遭的一切都生生冻住。

  为首之人裹着雪白的大裘高坐大马,火光照映下他神色如常,面色沉静,身上已没有了方才的盛怒和凌厉,一双眼睛有些空洞无神的平视着前方的黑暗,他不似身后那些人马挂着防御,除了腰间一把古朴长剑,再无长物,此时若是仔细看去,会发现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有些诡异的发着金光,而那双本应该明亮亮的瞳孔,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宛如域鬼而出,让人悚然。

  黑色的豹旗被狂风卷的猎猎作响,长街两侧的屋宇家家紧闭,大队人马林立遍布,鸦雀无声,将九重宫宇紧紧的挡在了身后。

  静,死一般的静。

  忽然一声沉闷的号角自远处响起,马蹄声刹那间混着号角踢踏出声,冰冷的石路上,饶是厚重的落叶都不能掩盖那坚硬无比的杀气,梧桐金叶飘落,一下子就被风卷出去荡了老远——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

  ‘蹭’的一声厉啸,不知是谁率先拔起了长剑,冰冷的瀚州城门自内而外缓缓打开,长剑划过半空,剑尖直指黑夜,首领常启低声朝那裹着大裘的男人说了句什么,虽然对方没有给予回应,但听他大喝一声:“出发!”

  千军万马齐动,连带着大地都跟着微微的颤抖,马蹄踩着飓风而过,踏过落叶像是卷起一层黄金,就在这时,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从这方队伍身后突然传来,为首之人没有回头,常启却忍不住朝他看去,刚想要说什么,就见那队人马已经快速逼至眼前。

  马儿长嘶一声顿时停下,阮秋松猛的就从马背上跃了下来,连带着他身后大批穿着朝服的官员,一同并排着跪下挡住了军队前行的步伐。

  “王,不能去!”

  他于火光之下抬头仰望那面无表情神色可怖的男人,常启已经翻身下马单膝跪下,这个时候,除了李肃之外,没人敢受阮秋松这一跪。

  “时机未到,倘若现在贸然让远征军现世去攻打西汉,咱们这些年所做的努力白费不说,还有可能连带着整个中州都会被毁灭!王,您看着我,老爷和大爷虽然已经不在,可您身上肩负的使命不止他们二人,您回过头看看,想想当年立下的誓言!”

  他仰着头朝马上的人大吼出声,脖颈间暴起的青筋无疑昭示着他此刻内心的急切,然而李肃依旧安静的端坐不动,似乎连眼神都没有变换过。

  身后的官员忙跟着阮秋松开始应和,刚才的肃穆和冷凝瞬间变成了一阵喧哗,阿成跪在后面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忽然见阮秋松站了起来,喝道:“李肃,你醒一醒,如今你体内的黄金之血重新苏醒,可你不能总是被他所控,你想想自己三年前是怎么活过来的!倘若你不能主宰这帝王之血,那么你终其一生都将是他的傀儡!你想想铁尔沁王,他后来究竟是怎么死的,你难道忘了吗!”

  眼内黑色的一点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起伏,冷风中,李肃突然眨了一下眼睛,却被阮秋松瞬间抓住这动作继续吼道:“王!黄金之血未曾降服之前,你贸然所做的一切都将给自己和所有人带来巨大的灾难,想想这三年来您所遭受的痛苦和折磨,难道是为了再次被他所控制吗!紫微星已经快要盖住破军的光芒,难不成这天下您真的准备拱手让给另外一人不成!”

  所有人都不敢再轻易开口,风贴着地面吹过,万籁沉寂,官员们几乎都是匍匐在地不敢出声,只有一人忍不住微微抬首朝前望了一眼,而后瞬间低下头来,眼底闪过一丝奇异之色,李肃原本怪异的面色渐渐回转下来,一双眼睛开始有了焦距,他终于轻轻转头看向马下仰着头一脸焦急的阮秋松,对望良久,才沉声缓缓开口:“......不。”

  那声音好似黄钟大吕,让在场之人没来由都长舒了口气,阮秋松不敢放松全身紧绷的神经,一把跪了下来,说道:“王,老爷和大爷的尸体老夫已派了陈业首领前去搜寻,不日便会带来中州安葬,斯人已逝,我们与西汉的仇恨远不止这些,为了霸业,我们所有人都已经等了三年,何必又急于这一时?”

  李肃坐在马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好似才感受到了夜晚的凉气,忍不住伸手紧了紧身上的大裘,眼睛扫了一圈四围,金甲铺满了长街,浩浩瀚瀚一片肃穆,前方是拼死拦马的众臣,他们跪拜的姿势仿佛像是虔诚的信徒在乞求着尊贵的神灵,而他——这个携带着帝王之血的人,就是他们心中的神灵。

  李肃心里忽然泛起一丝微微的自责,忍不住内心长叹一声。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今日又险些被体内的那陌生而又熟悉的东西所控制,自三年前黄金之血第一次在他体内苏醒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感受到它了,他心里清楚,只有在经历过巨大的悲恸和怒气之时,那东西才会悄悄的出来,而后控制住他敏感又脆弱的神经,带着他一步步走向无尽的深渊。

  他如今还没有办法好好去控制它,当年如是,现在也如是,否则三年前他不会带着长笙从莽原的悬崖之上跳了下去,明明那时候救援的队伍已经赶来,可他当时什么也不知道,他脑海中除了长笙以外,剩余几乎一片空白,他只想护着长笙和他自己不被眼前那些乱舞着长刀的中央军杀死,却不想过后竟险些害了他们二人。

  今日之事,他在听闻父兄二人死在平沙川的时候,巨大的悲恸再一次唤醒了那隐藏了三年的黄金之血,他又一次被它所惑,险些酿成大错。

  若是今日他身后的远征军贸然冲出中州被世人所知晓,那样的后果......

  他几乎不敢细想刚才若是没有阮秋松拦着的话会有怎样的后果,李肃长叹一声,朝众人开口:“都起来吧。”

  阮秋松原本紧绷的身子瞬间垮了下来,他知道,今夜,算是已经过去了。

  阿成眼疾手快的赶紧将他扶住,才一挨着,竟发现他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浸透。

  阿成猛的朝他看去,阮秋松摇了摇头,随即看向李肃,轻声道:“王,那您现在......”

  “回宫。”

  马头调转,瞬间朝着身后的宫宇飞驰而去,夜色之下,所有人好似大梦一场,如今终于回过了神来,都忍不住抹了把额上险些留下来的冷汗。

  风过而息,黑暗下的瀚州城内似乎又恢复到了以往的气候,只有梧桐树叶时不时发出几缕轻微的沙沙声。

  常启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地怔楞半晌,阮秋松已经开始朝身后的官员说道:“今夜之事有劳各位大人,我等与定西王固为一体,若王上有难,我等定拼死尽职,方才险些酿成大祸,多亏有各位在背后挺着老夫,如若不然,恐怕今夜实难收场。”

  郭赟上前一步说道:“阮先生这般客气倒是让下官难为,诚如先生所言,我等与王上固为一体,理当尽责,今夜之事若非没有先生在前面冲着,我等何以敢说出那样的话来。”

  阮秋松有些哭笑的摆了摆手,叹气道:“总之,多谢各位大人......”

  贺营开口道:“先生不必与下官等客气,这些都是为官之人该做之事,倒是多亏了先生,才能险险将今日之事给平息下来,下官倒是要多谢先生。”

  贺营话音一落,身后一众官员纷纷出声道谢,阮秋松有些疲乏的连连苦笑,一一应下,而后忽然转头朝身后的首领常启看去,顿时吓得后者一惊。

  “身为中军统帅,在王上昏迹之时不但不加以劝阻反而拥昏而上,常启,你可知罪!”

  常启‘咚’的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末将知罪,但请先生责罚!”

  阮秋松厉声道:“责罚?你以为今夜之事只是责罚就能过去的吗?!”

  常启‘嚯’的一下抬头,眼底已是一片恐惧,在看到阮秋松凌厉的神色之时,他就知道,今夜恐怕是不能活着了,毕竟方才王上让他整军出发之时他一心只想着怎么在王上面前显摆自己的本事,好让今后立功以后能够在长笙宫内有一席说话之地,却不想竟半路上杀出个阮秋松,使自己酿出这么大的罪责。

  “先生慈悲,请绕过末将,末将也是听命于王的指令,王令不敢违,请先生看在末将......”

  “把他给我绑了!”

  阮秋松厉声打断他的话,阿成瞬间带人就将常启押了起来,后者挣扎求饶道:“先生饶我,末将也是为了......”

  “你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常启,谁教给你的那些趋炎附势之势不要以为老夫不清楚,还妄想趁着王昏迹之时乱打算盘......阿成,将他带去地牢关押,明日老夫要亲自审问。”

  话落,常启忍不住狠狠一抖,一双眼睛慌乱之际下意识就朝阮秋松身后的郭赟撇去,却见那人朝他眯了眯眼,投来一记狠辣之色,常启一呆,正准备出口的话瞬间就压了下去,垂首任由士兵拖了下去。

  远征军在另外一名首领的指挥下消失在长街之上,直至所有官员全部退下,阮秋松这才忍不住仰头看了看夜色,月亮已经重新露了出来,北边的七颗星越来越亮,仿佛要将黑暗之下的所有光芒都悉数遮住,良久,他才出声说道:“出来吧。”

  黑衣长袍的人背着把剑从暗处走了出来,朝阮秋松笑道:“还以为今夜你不准备让我出来了。”

  阮秋松苦笑道:“辛苦你了,宴先生。”

  晏寄道摆了摆手:“无所谓辛不辛苦,都习惯了。”

  阮秋松问他:“北陆一路过来,用的是鹤羽吧?竟这么快?”

  晏寄道点头道:“将东西给了殷平之后,我是一刻都不敢停,却不想今夜碰上了这么一出大戏,三年了,金甲军比我想象的好像更丰满了些。”

  阮秋松:“当年还要多谢先生将我王从崖下救了回来,若非先生,便没有今日的中州。”

  晏寄道:“不必言谢,你是匡老先生的学生,他与我多年老友,定西王又是黄金之血的宿主,帮你们,本就是应该的,也是他对我的嘱托。”

  阮秋松朝他深深一躬,缓缓道:“这三年未见先生,别来无恙了。”

  晏寄道朝前走了几步,与他站的近些,才从怀里取出一块玉来,说:“除了梁骁的那个,这是最后一枚了,还烦请阮先生带路。”

  阮秋松点了点头,甩袖说道:“请。”

  直至隔了好远,细碎的声音依旧能够随着夜风飘散而来。

  晏寄道问:“梁骁何时能来?”

  阮秋松道:“不出两月。”

  晏寄道说:“等他到了,先生也该将他的东西交还给他,这七星,就齐了......”

  作者有话要说:  1.上一章新增四千多字,大家重新看一下吧,不需要加钱

  2.昨天不是故意断更,七点多直接睡着了,一醒来,今早已经该上班了...

  3.“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两句诗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在这里只用作涵盖本章,不细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