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兰亭>第46章 廷杖

  次日一早。

  霁月坐在宣政殿的龙椅上,看着下面交头接耳的朝臣们,今日朝会似是格外热闹,霁月心里盘算着,大概是渡口大捷已经在这群大臣之间传遍了。

  伴着舒太后在帘后落座,大殿上总算是静了下来。

  霁月等着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起头开始议渡口大捷的后续事宜,不出所料,舒太后的哥哥舒明远第一个站了出来。

  “禀陛下,昨日渡口前线传来消息,我军大捷,已打退围困在渡口城北门外数十日的狄戎军队,且抚远将军同副将张巨海东西夹击,将狄戎主帅呼兰图吉所率大部队阵型冲散,已向将原本驻扎里向后迁了二十里远。”

  霁月左手托腮,摆了一个坐在龙椅上惯常的姿势,漫不经心道:“此战我大梁大捷,都赖以你们这些肱骨之臣相助呐。”

  “臣等不敢当。”舒明远行了一礼,接着说道,“抚远将军连发两封急报,一封乃告大捷之事,而另一封则是狄戎人那边传过来的议和消息。”

  话音落下,整个宣政殿中一片寂静,霁月昨夜已经掐准了今日议和之事必摆在台面上讲,但他不能先做声,因为身后还有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

  “嘁。”

  未等舒太后开口表明态度,偌大的殿宇内却响起了不屑的声音。

  霁月打眼瞧着,只见当日渡口战事危机时那位耿直到让舒太后面子险些挂不住的大臣方南站出来开口说道:“此战乃大捷,宰执却不乘胜追击,反倒开始打算着和谈了,我大梁以及诸位尚在前线的军士难道就当了这冤大头吗?”

  “方大人,还请您在宣政殿上讲话注意分寸!”舒明远转身警告道。

  “呵,舒大人,十年前就能将那狄戎蛮子打回老家,奈何有像您这样的大臣,硬是拖着抚远大将军的两条腿,拖到他被革职押回了京,留下了今日这般的局面,如今这是我大梁反击狄戎蛮子的好机会,舒大人一党却仍变着法子阻拦,我方某人想问,舒大人究竟存了什么心?对我大梁又存了什么样的心?”

  方南不仅没听进去,反而无所惧怕般的直指后党一派最戳不得的痛处。

  “你!”饶是一向以涵养著称的舒明远,此刻也不免涨红了脸。

  与方南相近的大臣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好了。”久未出声的舒太后终于开口说了话,“方卿对狄戎蛮子之恨宣政殿中的诸位都深有同感,方才舒大人所说的,也只不过是将前线战报一一复述罢了,至于是接着打还是休战议和,是诸位要讨论出来的议题。”

  众臣都瞧着方南,本以为舒太后这一番话给了所有人个台阶下,方南也应该给了这面子,默默回到队伍中去,谁曾想,此人听完舒太后这番话不仅没有谢罪,反而直接跪了下去。

  “太后娘娘,今日在这大殿之上,有些话,旁人不说,臣来说。自先帝起,太后娘娘的母家,连同江南士族变愈来愈得势,谁得势谁失势,本也是世之常态,可自从南渡以来,士族专权,惹得大梁境内百姓民不聊生,先有十年前将北征的抚远大将军被强行革职押回京城,如今尔等又要故技重施,臣实在不忍大梁自断气数,还请太后娘娘束人束己,以正朝堂,以明天下!”

  “方大人!”方南的话音落下,周围那些平日里与方南说得上几句话的大臣低声厉呵道。

  霁月看着宣政殿中场景,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他没想到一个对于大梁而言再普通不过的议和问题,竟然能掀起如此波澜,他更没想到,这大梁的朝廷上还藏有如此直臣。

  “方卿如此说来,是在暗指哀家作为一妇人,祸乱朝纲吗?”舒太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霁月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杀意。

  “臣不敢。”方南叩首道,“只是舒大人一党屡在抗击狄戎人一事上如此做派,这不得不让臣怀疑,舒大人一党的动机。”

  “哦?是何动机?”

  “不将军威朝堂放在眼里,将天下人置于股掌之间玩弄,只为满足自己的权欲,或是为了自己的权欲,不惜通敌叛国,这其中的种种,还需舒大人一一作答才好。”

  一时间朝堂寂静无声,身处宣政殿的大臣们,连呼吸频率都减慢了不少。

  “放肆!”

  舒太后突然大声呵斥,引得坐在前面的霁月一惊。

  “哀家听政,舒宰执辅政,乃是先帝在遗照里明着写清楚的,你方南眼下在这里大放厥词,是想说先帝识人不善,还是说先帝想把这江山拱手让人?!”

  “臣万般没有诋毁先帝的意思。”方南从容不迫道,“只是随着抚远大将军的捷报和狄戎议和一起发来的,不还有渡口守军张知遇通敌卖国的罪证吗?既然前两项他舒大人复述详细,怎的不将第三件事说出来?难道只是因为这张知遇是曾经的渡口守将镇远将军的属下,而镇远将军又是娘娘和舒大人的妹夫?”

  此话一出,饶是一直看起来无精打采的霁月,也逐渐坐直了身子,严肃起来。

  昨日他听了那小内侍送来的捷报,只是想着会提起议和的事情,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场战役中,竟还有人通敌卖国。

  不仅是霁月没想到,宣政殿中的多数大臣许是也不知道此事,一时间本寂静无声的大殿内又开始响起了零星的交谈声

  “放肆!此事尚未查明,乃属军机,你方南在朝堂之上当众泄露军情,又该属何罪?”舒太后似是再也克制不住满腔怒火,“来人,方南泄露军机,按律当斩,给我将他拖出去,先杖责一百,也让大殿上的诸位大人看着,身为人臣要有为人臣的觉悟!”

  那边方南看起来丝毫不惧怕,他仰天大笑,任由大殿侍卫将他拖走:“为人臣就要为大梁着想,为陛下着想,为百姓着想,今日太后娘娘将我拖了下去,熟不知这公道自在人心,太后娘娘是拦不住的!”

  霁月眼看方南被拖出殿外,又看着他被架上刑凳,开始杖行。

  刑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即使隔了很远的距离,霁月也能够听的一清二楚,他后背已生了层薄汗出来,不由得转身朝身后看去。

  隔着帘子,霁月看不真切舒太后的表情,但他知道此事应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复又坐好,看向站立于殿中的一众朝臣,大部分人都偏着大半个身子向外看去,还有一小部分人则从袖中掏出手帕,不断拭汗。

  满朝文武此时此刻,竟然无一人敢为这位直臣求情。

  “方南此番言行失德,藐视君威自是最无可恕,即刻派人去将方府给控制住,他方南的一众家眷皆先受审,哀家要看看,他方南是何时不将君威皇权放在眼中了!”舒太后又猛然开口道。

  众臣回身,再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上一句。

  “既然方南今日列举了哀家及舒氏一族如此多的罪状,诸位大人谁还有什么想说的,今日不妨全都说出来,也好让哀家时时提醒自己摆正位置。”

  眼见外面还在受刑的方南已经被打的昏死了过去,有牵连到了所有家眷,这宣政殿上还有谁敢说舒太后说舒氏一个“不”字?

  霁月此时才终于理解到了兰亭的一番苦心,他同那些北党人,经此大捷,都有些得意忘形了,让他们忘记了这么多年来,不管派系之间如何争斗,不管后党内部有无裂缝,舒太后及后党始终都占据着上风。

  如此一来,硬碰硬连玉石俱焚都算不上,有的只是无谓的流血和牺牲。

  要想成大事,还需暂且忍耐。霁月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太后娘娘,今日我等主要是为了狄戎提到的议和一事做决断,娘娘惩戒了满口胡话的方大人,就不必太过动怒,别耽搁了正事。”

  半晌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臣才大着胆子说道。

  霁月瞧了一眼,此人是他口中的酸腐老儒,也是暗自站在帝党这边的三朝老人。

  “既然邓大人提了这事儿,哀家就想先问问邓卿家的意见,依邓卿所见,我大梁是该同狄戎人打到底,还是该同他们议和呢?”

  “禀太后。”只见这白头老人颤巍巍道,“依老臣之见,能花些银子解决的事情,何必搭上前线那么多士兵得到性命呢?”

  “邓卿家所言甚是。”太后的语气较之前缓和了些许。

  “可太后娘娘……”三司副使褚温澜出列道,“议和所需银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呐。”

  “怎么?”舒太后的语调有些漫不经心,“皇帝和哀家将国家财政大权交与你们三司,你们竟说国库里连点儿银钱都掏不出来?”

  “臣没有……”

  “没有就好。”舒太后拍板道,“下旨让抚远大将军回京述职时将那狄戎特使一起带回来罢,方才邓卿家说的很在理,能使银子的事情,做什么要牺牲人命?”